第十六章(1 / 3)

劇團一走,又是兩個月,待大梅回到家,已是秋天了。

她進了家門,“咕咚”一聲,把那隻帆布旅行包扔在了地上。而後,她兩條腿慢慢地往下出溜著,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大梅坐在地上,喘了口氣,接著就隨口說:“哥,給點支煙。”

話剛落音,大梅立時醒悟了,她滿屋望去,四顧茫茫啊!

大梅癱坐在地上,自己從兜裏掏出煙來,獨自點上、吸著……很淒涼地說:“人呢?我哩人呢?”

沒有人,除了牆上掛的那張遺像……一時,大梅心裏很酸。想想,親人們一個個都離她而去,她心裏孤啊!

劇團家屬院的二樓上,對著大梅家,住的是青年演員小韓。因為他離大梅家最近,劇團就把照顧大梅的任務交給了他。

可小韓剛一進門,就被她年輕的妻子抱住了。兩人剛結婚沒有多久,年輕人,幹柴烈火的……很快,兩人就擁在了一起!

接著,門無聲地關上了。

華燈初上,劇團大院裏,正是家家團圓的時候,隻有大梅家是她獨自一人,她仍在屋裏的地上坐著,她站不起來了,就那麼一直坐著。有幾次,她曾想掙紮著站起來,可掙紮了好幾次,卻一直沒能站起來……她自己對自己說:“歇會兒吧,就坐這兒歇會兒吧。”

屋子裏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天漸漸黑下來了,她也不願開燈,就那麼在黑暗裏坐著,她已點了第五支煙了,那個小火頭在她眼前一明一滅地閃著……她四下看了看,說:“吃點啥呢?我吃點啥呢?要說也不多餓。等餓了再說吧……”

這時,她斜著身子,驀地,看見了掛在牆上的皮鞭,她心裏說:“哥呀,你要是能抽我兩鞭,叫我也聽聽響,多好!”

過了一會兒,鍾表的響聲越來越大了,那“嗒、嗒、嗒……”的聲音一下比一下重,她奇怪地望著牆上的掛鍾,心裏說:“以往咋就沒聽你響過哪?怎麼今兒個特別了?!”

樓上,小韓家的飯桌上已擺上了豐盛的菜肴……

妻子說:“吃飯吧?”

可小韓卻魂不守舍地站在窗口處往下張望著什麼……他一邊張望一邊嘴裏還自言自語地說:“奇怪,怎麼沒有一點動靜呢?”

這時,他那年輕的妻子嗔怪道:“看啥哪?剛回來就……”

小韓說:“看你想哪兒去了。我是看申老師呢,申老師太孤了!”

妻子說:“噢,就是,一個人,怪孤的……那,咱給申老師送點飯吧?”

小韓說:“我先下去看看,申老師好吃芝麻葉麵條,我給她下一碗。”

小韓下了樓,見門是虛掩著的,就直接推門進來了。一進門,見屋子裏黑乎乎的,他就順手把燈拉開了,燈一亮,他發現大梅仍獨自一人在地上坐著,眼前已有了一堆的煙蒂……

小韓忙說:“申老師,還沒吃呢?我給你下碗麵條吧?”

大梅看了看他,說:“小韓,你咋來了?趕緊回去吧。出去快倆月了,剛進門,你又出來幹啥?回去陪你媳婦去吧。”

小韓說:“沒事。我來給你下碗麵。”

大梅說:“不用,我歇會兒再說。去吧,你去吧,趕緊回去。”

小韓無奈,隻好走了。

大梅又坐了一會兒,才慢慢、慢慢地扶著牆站起身來。她走進裏屋,對著老黑的遺像說:“哥,吃啥?芝麻葉麵條?今兒個我有點累,就不擀了吧?”說著,她身子一挪,就和衣躺在了床上……

夜很靜,大梅就大睜著兩眼躺在床上,她太乏了,可就是睡不著。她說:“老黑,咱倆說說話吧?……”片刻,她長歎一聲,“老了呀,我也老了,快唱不成了……”

夜深了,小韓和妻子雙雙躺在床上,親熱過之後,兩人都有些乏了,誰也不說話。就那麼默默地相互注視著……

片刻,小韓下意識說:“老婆太孤了。”

妻子怔了一下,問:“你說誰?”

小韓說:“老婆,在台上熱鬧鬧的,回到家,就一個人……”

妻子說:“申老師?”

小韓說:“嗯。”

妻子說:“那咋辦呢?”

小韓說:“沒法兒。明晚上,我找幾個年輕人陪她打打撲克。”

妻子說:“那也不是長法呀?”

小韓說:“是呀,她還一身的病……”

妻子突然坐起身來,說:“給她找個老頭,咋樣?”

小韓想了想,搖搖頭說:“她這麼大的名氣,難哪……”

妻子說:“說難也不難,我們單位……”

小韓卻不耐煩地說:“睡吧,睡吧。”說著,“啪”一下,把燈拉滅了。

大梅獨自一人關在屋裏,連吃了六片安定,一連睡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的淩晨,她再也躺不住了,就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穿著睡衣,這裏看看,那裏扒扒,到處找吃的……可她找來找去,最後還是在冰箱裏發現了一個小碟兒,小碟裏有六七顆花生米,她把花生米捏起來,一顆一顆地吃了。

這天清晨,大梅一拉開門,卻見門口抖抖嗦嗦地蹲著一個姑娘……

大梅詫異地問:“孩兒,你是……找誰呢?”

那姑娘看見她,忙站起身來,眼裏露出了驚喜的目光,說:“申老師?你是申老師吧?我就是找你的。”

大梅又看了看她,說:“找我?孩兒,你,有啥事?”

那姑娘說:“我是專程來拜師學藝的。”

大梅說:“縣團的?”

那姑娘說:“縣團的。”

大梅說:“那個縣?”

那姑娘說:“臨平。”

大梅說:“喲,不近哪。”

大梅看她穿得很單薄,哆哆嗦嗦的樣子,說:“傻孩兒,你咋不敲門哪?就在這門口蹲著?多冷啊!”

那姑娘低下頭說:“我怕打擾您休息。”

大梅沒再說什麼,她回身從屋裏拿出一個小鋼鍋,一手拉住那姑娘,說:“跟我走。”

就這樣,大梅拽著這個不認識的姑娘來到了早市上。早市上很熱鬧,沿街兩行,擺滿各種賣早點的小攤……

到了早市,大梅突然問:“哎,孩兒,你給我說,你叫個啥名?”

那姑娘笑了,說:“申老師,我叫小妹(梅)。”

大梅猛一怔,眼前一亮,忽然笑起來:“老天爺,我叫大梅,你小梅,這不是我閨女麼?!”接著,大梅高興地說:“好,太好了!孩兒,說,你想吃啥吧?你給我說。”

小妹羞澀地說:“我……不餓。”

大梅說:“淨胡說!別出出鱉鱉的,想吃啥?說!”

小妹低下頭說:“啥都行。”

大梅說:“咱喝胡辣湯吧?逍遙鎮的胡辣湯,好喝……”說著,也不待小妹回話,就在攤前買了胡辣湯、油條、糖糕之類……賣飯的小販自然不肯收她的錢,她把錢往攤上一丟,拉上小妹就走。

回到家,一進門大梅就說:“孩兒,端碗去,咱先吃飯。”

小妹應了一聲,就趕忙去廚房拿碗去了。然而,過了片刻,隻聽“咕咚”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倒了!……

大梅聽到響聲,急忙跑去,一看,隻見小妹已倒在了廚房的地上!

大梅“哎呀”了一聲,慌忙上前,蹲在小妹的身邊,叫道:“小梅,小梅!……”

小妹不應,小妹滿臉潮紅,已經昏過去了!大梅慌了,先是掐了掐她的“人中”,不見動靜,於是她跑到門外,急急地朝樓上喊道:“小韓,小韓!下來!快下來!”

片刻,隻聽一陣“咚咚……”樓梯聲,小韓披著衣服,跑下來問:“申老師,啥事?怎麼了?!”

大梅說:“快,快送她上醫院。小梅病了!”

小韓一怔,說:“小梅?誰是小梅?”

大梅擺著手說:“快點吧,快送她上醫院,別問那麼多了!”

於是,大梅、小韓跑進屋去,慌慌張張地把小妹背出來;小韓在前邊背著小妹跑,大梅氣喘籲籲地在後邊追著……邊跑邊說:“快點,快點,能攔車就攔個車!”

他們匆匆趕到醫院,把小妹送進了急救室,一邊讓醫生診著病,兩人又分頭去排隊交費。大梅正站在一個窗口前舉著錢交費呢,小韓突然跑過來說:“申老師,不會是騙子吧?”

大梅一聽,立時就氣了:“胡說,騙你啥了?!”

小韓本來還想說點什麼,可他張了張嘴,又不說了。大梅說:“你去照料她,我交錢。快去!”

兩人在醫院裏忙活了一陣,終於辦好了住院手續,待把小妹送進了病床,輸上液,大梅這才鬆了一口氣。

十點鍾的時候,小妹醒過來了。大梅趴在床頭上,對她說:“孩兒呀,高燒四十多度,你可把我嚇壞了!”

此刻,小妹眼裏已有了淚花,她含著淚說:“申老師,對不起,我給您添麻煩了……”

大梅說:“看你說哪兒去了。好好治病吧,這會兒,你就是我閨女!”

小妹歎了一聲,含著淚說:“我要是能給你當女兒,那該多好啊……”

大梅說:“孩兒呀,別難過,你是凍壞了。”

這時,小妹卻突然說:“老師,我這次是專程來拜師學藝的。你能收下我麼?”

大梅看了看她,把飯盒從身後拿出來,說:“先吃飯。你怕是一天都沒吃東西了,咱先吃飯。”

小妹卻一把抓住大梅的手,說:“老師,你能收下我麼?”

大梅臉一嗔,說:“要想跟我學戲,吃了飯再說。”

下午,待小妹退燒之後,大梅說,你好好睡一覺,睡一覺就過來了。待小妹閉上眼後,大梅就上街去了。

在大街上,大梅在一家一家地串百貨商場。凡是賣女式服裝的櫃台,她都要看一看。在商場裏轉來看去,她一會兒指指這一件,一會兒又看看那一件,還不時地比劃著個頭讓人家給試,就這麼挑來挑去的,很讓人家不耐煩。那女售貨員說:“是給你姑娘買的?”

她就說:“是。”

售貨員說:“你讓她自己來不得了?這麼挑來挑去,你也不知道她要啥樣的?”

大梅最後一咬牙說:“就這兩件,我要了。”

兩天後,小妹好些了,大梅把她從醫院接到了家裏。

這會兒,兩人就真的像母女一樣了,在穿衣鏡前,大梅讓小妹試穿她給買的衣服。小妹大病初愈,臉上仍帶著病容,很聽話地把新買的秋裝穿在了身上……

大梅問:“孩兒,合身麼?”

小妹說:“合身。”

而後,小妹轉過臉來,默默地望著大梅,而後突然往下一跪,說:“老師,我是兩手空空到你這裏來的。一進門就病倒了。你給我看病,你給我買衣服,可我現在,兜裏沒有一分錢……”

大梅趕忙上前把她拉起來,批評說:“別說廢話了,好好站起來!給我唱一段,讓我聽聽!”

小妹含淚站起身,說:“現在就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