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3)

大梅是最後一個趕到邯鄲的。

那輛桑塔那轎車把她送到了一家賓館的門前,大梅一下車,四下裏看了看,就吃驚地問:“人呢?就住這兒?”

小韓跟在她身後,給她提著那個帆布包,說:“就這兒,房間已經給你安排好了,203.”

大梅遲疑了一下,說:“其他人呢?”

小韓說:“其他人都在東邊呢。”

大梅一聽,說:“東邊?東邊啥地方?”

小韓說:“申老師,你別問了。團裏有安排……”

大梅說:“這孩兒,我咋不能問?”說著,她往上又看了看,“這房間,一晚上多少錢?”

小韓說:“也不貴,才一百二。有暖氣,能洗澡還……”

大梅說:“這孩兒,一百二還不貴?不住,我不住。”

小韓說:“房子已經訂下了,你不住能行?再說了,天太冷,你這麼大歲數了,身體也不好……這都是團裏特意安排的。”

大梅扭頭就走,說:“不住,我不住。”

小韓急了,忙拉住她說:“老爺子,你不住咋辦?你說你想住哪兒?”

大梅扭過頭,說:“住哪兒?你們住哪兒我住哪兒,我跟大夥住一塊嘛。”

小韓說:“我實話跟你說,團裏除了你,誰也沒安排住的地方,都是打的地鋪,在後台上住著呢!”

大梅一聽,說:“我跟大夥住一塊,也住後台。”

小韓氣了,說:“你知道咱們這趟演出主要是賣啥哩?!”

大梅一怔,說:“賣啥?”

小韓說:“就是賣你這塊‘牌子’哩!不亮你的‘牌子’,台口根本就定不下來!你知道吧,團裏安排你住好一點,就是怕凍著你了,萬一你病倒了,這戲就沒法唱了!”

大梅一怔,沉默了片刻,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又不是大熊貓,也沒那麼嬌貴,我小心點就是了。”

小韓說:“老爺子,你怎麼這麼固執呢?後台上沒有暖氣,這有暖氣有啥的,你放著福不享,圖啥呢?”

大梅歎了口氣,小聲求告說:“孩兒,我給你說實話吧。我一個人住這兒,太孤,夜裏,連個說說話的人都沒有,我受不了……我跟大夥住一塊,熱鬧,這心裏還好受些。孩兒,你就讓我跟大夥住一塊吧。”

小韓說:“要不,讓小妹來陪著你?”

大梅說:“不,不,一百二,淨扔錢。”說著,頭前走了……

傍晚,天下起雪來,飄飄揚揚的大雪,雪在霓虹燈的映照下,像彩紗一樣在空中織著……

劇院門前,高掛著“申鳳梅”的戲牌,戲馬上就要開演了,邯鄲的觀眾正在陸陸續續地進場……戲是早就定好的,票也早就賣出去了,因此這場大雪並沒有影響演出。有了這場雪,觀眾反而比往常多了。

後台上,演員正在做演出前的準備。由於後台上沒有暖氣,蘇小藝怕大梅凍著,萬一生病誤了場就不好辦了,於是就派了幾個青年演員過來給大梅加些衣服。他們手忙腳亂的用被褥把申鳳梅包起來,一邊包一邊說:“厚一點,得厚一點……”

這時,有人提來了一桶滾燙的熱水,放在半彎著腰的申鳳梅跟前,又加上了一條被褥,把她嚴嚴實實地裹進去,於是,申鳳梅就趴在那桶熱水上,一口一口地“哈”那熱氣……

幾個年輕人不放心,每隔一會兒都要問問:

“申老師,沒事吧?”

“怎麼樣?好一點沒有?”

突然,大梅從被褥裏探出頭來,猛出一口氣,隻見她滿麵通紅,喘著氣說:“好一點,好一點了。”說著,又鑽進被褥裏去了……

這時候,劇場裏已坐滿了人。鈴聲響過之後,大幕徐徐拉開,戲開演了,有一個青年演員舞著唱著走了出來……

在後台,大梅仍在“哈熱氣”。小韓提著一桶熱水來到裹在被子裏大梅跟前,把那桶已“哈”涼了的水換出來,又把那桶滾燙的熱水放進去……並趁機問道:“申老師,咋樣?後半場能上不能?”

大梅一邊喘著氣,一邊說:“好多了,這喉嚨裏好多了,能上。”

小韓說:“那我還得讓他燒水,再好好焐焐。”

當劇院大廳裏的那隻巨大的掛表的指針已指到了九點鍾的時候,在化裝室裏,等候上場的大梅穿的衣服已全部脫去,身上隻穿著貼身的內衣和內褲……

站在一旁的小韓不停地搓著手,說:“老師,今天零下十度,冷啊!再加一件衣服吧?”

大梅說:“不行,穿的鼓鼓囊囊的,咋演戲?”

小韓手裏拿著準備給大梅上裝的戲衣,用戲謔的口吻說:“老爺子,你凍壞了咋辦?要不,腰裏加一根繩,勒緊吧,這總行吧?”

大梅說:“行,加根繩行。你沒聽人家說,腰裏束根繩,強似穿一層。就加根繩吧。”

這時,小韓靈機一動,說:“這樣行不行,加個熱水袋?用繩子捆上……”

大梅說:“不行不行,這不行,正唱著,萬一掉了咋辦?那洋相就出大了!”

於是,小韓就隻好給大梅腰裏束上了一根繩子……

大梅連聲說:“緊點,勒緊點。”

鑼鼓聲響後,終於輪大梅上場了……有人在舞台角上小聲喊道:“申老師,走了!”

大梅一挺身,便踩著“點”走了出去,待唱過一段後,場上立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晚十時,在劇院大門外邊,突然,有一輛郵局的專用摩托車飛一樣地開來,開摩托的小夥子在劇院門前來了個急刹車,停下後,他拿著一個電報夾快步跑了上去。

幾分鍾後,這份電報便傳到了後台上。導演蘇小藝看了電報之後,一言不發,便慌慌地找朱書記去了。他默然地把這份電報紙交給了老朱,說:“你看咋辦?”

朱書記接過電報一看,隻見電報紙上寫著:

——申秀梅病危,速歸!

朱書記看了電報後,一句話沒說,眉頭先擰起來了……

這時,蘇小藝追問道:“說不說?”

朱書記沉吟了片刻,說:“先別告訴她。”

蘇小藝說:“那……咋辦呢?”

朱書記說:“她太累了,讓她先休息休息,明天再說吧。”

漫天皆白,雪仍亂紛紛地下著……

淩晨時分,摩托聲再次響起!

又是一封加急電報送到了劇院:

——申秀梅已於昨日淩晨四時病故,速歸!!

朱書記和導演蘇小藝拿著這封電報,手裏就像揣著一個火炭似的!他們商量來商量去,一直坐到了天亮!

待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兩人才決定下來。於是,蘇小藝和朱書記一起來到後台上。後台上排列著層層疊疊的、一架一架的單人蚊帳,這就是演員們夜裏休息的地方……

兩人小心翼翼地繞過一頂頂蚊帳,來到了後台角上的一頂蚊帳前站住了;這時,大梅一下子把蚊帳撩開,隻見她盤腿在地鋪上坐著,手裏竟然還端著一小碟花生豆,她探出頭問:“有事?”

朱書記說:“你醒了?”

大梅說:“睡不著,早醒了。”

蘇小藝說:“老申,我讓食堂給你下了碗麵,一會兒就端過來了。”

大梅狐疑地望著兩人,重複說:“有事?”

朱書記說:“有點事。咱去那邊說吧?”

大梅一邊起身一邊問:“啥事?怪嚴重?”

朱書記說:“嚴重啥?不嚴重,走,去那邊說吧。”

待三人一起來到化裝室,朱書記把化裝室的門輕輕地關上後,說:“老申,坐,你坐。”

大梅坐下後,看了兩人一眼,說:“啥事,還神神秘秘的?”

蘇小藝看了看朱書記,說:“老申,省裏來了個通知,讓你去參加一個會。老朱也去,車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倆商量了一下,還是去吧。”

大梅說:“啥會?”

朱書記很含糊地說:“省裏的會。”

大梅說:“這麼大的雪,來回折騰啥?我不去了。”

蘇小藝說:“還是去吧。咱團的事,省委書記雖然批了,文化廳這邊還得追得緊一點,這是個機會,辛苦一趟,去吧。”

大梅說:“夜裏,我這眼皮老跳,沒別的事吧?”

蘇小藝不語,朱書記忙說:“沒有,沒有。事不遲疑,雪這麼大,你吃碗麵,咱還是早點走吧。”

平原上,漫天飛雪,整個世界都仿佛凍住了。

一輛桑塔那轎車獨獨地在風雪中行駛著,路上一個行人都看不見……

在車上,朱書記咳嗽了一聲,突然說:“藥,藥帶了沒有?”

大梅愣了一下,說:“藥?啥藥。”

這時坐在前邊的小韓扭過頭說:“帶了,速效救心丸我帶了。”

朱書記點了點頭說:“噢,噢。”說著,他把眼閉上了。

大梅接話說:“我的藥我帶著哪。治腹瀉的、治糖尿病的、治喉嚨的……都有。老朱,你感冒了?我這兒有藥。”

朱書記捧著頭說:“沒事,沒事。”

車在路上行駛了一段,車上的人都默默的,誰也不說話,車裏的空氣顯得很沉悶。過了一會,朱書記又咳嗽了一陣,才說:“老申,有個事,我想給你……說說。”

大梅扭過頭,望著他:“你說。”

朱書記說:“我說了,你別緊張。”

大梅心裏一淩,說:“啥事?!”

朱書記緩慢地說:“是這,秀梅,秀梅她,病了……病得……比較重。咱順路,去……看看她吧。”

大梅突然就不吭聲了,她側身坐在那裏,一聲不吭地望著車窗外,眼裏漸漸、漸漸就有了淚花……

車窗外,漫天飛雪,一片銀白色的世界!

在顛簸的車裏,大梅思緒慢慢回到了往事之中:

……天很高很高,田野無邊無際,在無邊無際的田野裏,有兩個小女孩在走;那個稍大一點的女孩兒走在前邊,那個小一點的女孩兒蹣蹣跚跚地跟在後邊,兩個女孩紮著同樣顏色的紅頭繩。

小點的女孩兒走著走著,跟不上了,就喊:“姐,等等我。”

大點的女孩兒回過頭來,說:“快點。”

小點的女孩說:“咱到哪兒?”

大點的女孩往前一指說:“到天邊。”

小點的女孩望望遠處,說:“天邊在哪兒呢?”

大點的女孩兒說:“跟著走吧。”

而後,她們一前一後來到豆地裏,大點的女孩兒從腳上脫下一隻鞋,拿在手裏,一竄一竄地蹲下來撲螞蚱……

小點的女孩兒也學著姐姐的樣子,脫下一隻鞋來,她沒脫好,摔倒了,又慢慢地爬起來……

豆地裏的螞蚱在一竄一竄地飛,大點的女孩兒在跑來跑去的撲……不一會兒,手裏就有了一串用毛毛草串著的螞蚱……

小點的女孩兒望著姐姐手裏串成了串的螞蚱,眼饞地說:“姐,這能吃麼?”

大點的女孩兒說:“燒燒才能吃呢。”說著,把串好的一串螞蚱交給妹妹,就又拿著那隻鞋撲螞蚱去了……

片刻,地上出現了一個小土窖兒,土窖裏放著一把豆葉,大點的女孩兒趴在土窖上吹呀、吹呀,終於豆葉燒著了,大點的女孩兒把那串螞蚱放在火上翻來翻去地烤著……

大點的女孩兒從烤焦的螞蚱串上小心地取下一隻,遞給了小點的女孩兒,小女孩一下子就塞進了嘴裏……

大點的女孩兒問:“香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