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點的女孩兒說:“香!”
大點的女孩兒說:“別吃頭,頭苦,吃肚兒,一兜油。”
車窗外是無邊無際的夜空,夜空下是無邊無際的孝白……
車上,老朱叫道:“老申,老申!你沒事吧?”
大梅慢慢地轉過臉來,滯滯地望著朱書記,眼角上掛著一串淚珠……
朱書記緩緩地說:“老申哪,到這個時候,我也不瞞你了,二梅她,確實病得很重……不過,你可要挺住哇!”
大梅喃喃地、憂傷地說:“我就剩下這一個親人了。”
朱書記勸道:“老申哪,這人,誰還沒個病?你呀,也別太傷心了。”
小韓也跟著勸慰說:“申老師,二老師她……”說著,竟說不下去了。
大梅說:“你二老師,要緊麼?”
小韓看了看朱書記,張口結舌地說:“具體,我……也不太清楚,捎信兒的隻說、病比、比較重……”
大梅的身子往後一靠,不吭了。是啊,她們是親姐妹呀!小的時候,二梅總跟著她,幾乎是形影不離……
她記得,小的時候,有一次在場院邊上,在那棵老榆樹下,二梅還教她戲詞哪,那恍惚就像是昨日——
二梅說:“二八佳人。”
大梅跟著說:“二八佳人。”
二梅說:“一對冤家。”
大梅說:“一對冤家。”
二梅說:“黑甜鄉裏夢見他。”
大梅說:“黑甜鄉裏夢見他。”
二梅說:“啥啥、啥啥浸濕羅帕。”
大梅一怔,說:“啥啥?啥啥是個啥呀?”
二梅說:“我也忘了。”
大梅說:“掌嘴。忘了,你咋就忘了?”
二梅說:“我記不住……”
大梅說:“你也沒問問啥意思?”
二梅說:“我不敢問。”
大梅說:“我給你說個法兒,你趁師傅高興的時候問……”
二梅說:“我哪敢問哪?我膝蓋都跪紫了……”
大梅說:“紫了?讓我看看。”說著,她蹲下來,把二梅的褲子撩開,看了看二梅膝蓋上的傷,貼上去用嘴吹了幾口涼氣,說:“還疼麼?”
二梅說:“疼。”
大梅說:“以後你可要長眼色。”
二梅突然說:“姐,咱跑了吧?”
大梅說:“淨說傻話。往哪兒跑呢?咬著牙,好好學吧,學出本事來,就沒人敢打你了。”
車進入許昌境內的時候,仍是漫天飛雪,雪都下瘋了!
車進市後,由於路滑,車開的很慢,大梅望著許昌的一處處街道,心裏生出了很多的感慨:是啊,當年,就是她極力勸二梅到許昌來的,她本是想讓她在這裏有很好的發展,可是,唉,這樣一來,姐妹倆見麵機會就少多了……眼前,就快要到劇團所在的那條大街了,她記得,市醫院也在這條路上,她就要見到病中的二梅了。可就在這時,車卻拐彎了,車順著市中心的這條大道慢慢地拐到了“煙城賓館”門前……
大梅突然叫道:“停。不是說去看你二老師麼?怎麼不去醫院?!”
小韓馬上說:“怕你累著,咱先在這兒歇歇,吃了飯再去吧?”
大梅說:“不,不,現在就去。”
就這樣,車在賓館門前停住了,車裏一片沉默……
這時,大梅問:“怎麼了?”
沉默了很久之後,朱書記終於說:“老申哪,你要挺住,要節哀。秀梅她,已經過世了……”
突然,大梅笑起來了,臉上竟然露出了“諸葛亮”的笑聲!笑出了滿眼滿眼的淚花:“這不是詐我麼?”
小韓忙轉過臉望著她說:“申老師,你想開些吧,路上不敢告訴你,就是怕你……”
朱書記也說:“老申哪,想開些,想開些,你可千萬不能倒下呀!……”
大梅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默默地說:“走吧,我能挺得住。”
車又慢慢地開動了。當車開到了許昌越調劇團門前時,大梅卻下不來了,她幾次想站起來,卻怎麼也動不了了,最後還是被人架著從車裏挪下來的。不過,當人們把她抬下車後,大梅還是站住了,在寒風中,她分開了扶她的眾人,硬硬地向院子裏走去。
劇團院裏已是一片孝白!全劇團的演員都在漫天風雪中站著,每個演員身上都穿著重孝……
大梅踉蹌地往前趕了幾步,突然要下跪,卻被圍上來的演員們拉住了……演員們流著淚,紛紛上前叫道:“申老師!申老師!……”
大梅硬硬地站著,一一跟人握手,一聲聲喃喃地說:“謝謝,謝謝,謝謝大家……”
就這樣,在眾人的攙扶下,大梅一步步走進了靈堂。
靈堂中央掛著申秀梅的遺像;周圍擺滿了各界人士送的花圈和挽幛;中間擺放著遺體……二梅靜靜地、安詳地躺在那裏,像是睡去了。
大梅被人攙進來之後,她在妹妹的遺體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而後,她啞聲對人們說:“謝謝了。你們,你們……去吧。讓我獨自坐一會兒。”
眾人相互看了一眼,都默默地退去。
大梅在二梅的遺體旁坐下來,呆呆地望著妹妹死去的麵容。片刻,大梅抓著妹妹的手,喃喃地說:“二梅呀,好好的,你咋就去了呢?你這麼一走,誰是我的親人哪?夏天的時候,你不是說,你要和我搭班唱一場,過過戲癮麼?那一場,我沒讓你上,你一生氣,就走了……我的妹呀,你連個招呼也不打,咋說走就走了呢?”
過了一會兒,大梅又喃喃地說:“你,你咋連句話都不給我說呢?”
就在這時,大梅眼前一暈,突然出現了她跟她吵架的情景:那一天,二梅的手指到了她的臉上,說:“我不走!你憑啥讓我走?”
大梅說:“我是為你好!”
二梅說:“為我好?誰知道你安的啥心?!”
大梅也氣了,說:“你說,你說我安的啥心?!”
二梅說:“哼,你有幾個妹子?你就這一個妹子吧?”
大梅說:“到那裏你是主演,可以獨當一麵。在這兒,你是個配角,你咋就不知道好歹哪?”
二梅氣嘟嘟地說:“我就是不知道好歹!”
大梅說:“戲是唱出來的,在那兒演出機會多,你會提高的快一點,這都是為你好。咱姊妹倆從小在戲班裏學戲,吃那麼多苦,為的啥呢?……”
二梅站在那裏,一聲不吭。片刻,她突然說:“姐,你知道麼,人家都說我是你的墊頭!要不是你在前邊壓著,我早就……哼,我當你的妹子,虧死了!”
大梅一怔,說:“是我壓住你了?”
二梅說:“是。就是你壓住我了!”
想到這裏,大梅在心裏喃喃地說,是啊,你當我的妹子,虧了你了!那時候,我是團長,我怕人家說什麼,不管演什麼,有我在,從沒有你的份兒。一說下放人,先先地就把你給打發了,妹子,我有私心哪!你姐對不起你,你姐有私心哪!
這時,許昌越調劇團的一個青年女演員端著一杯水走過來,小聲對大梅說:“申老師,您喝口水吧。”
大梅搖了搖頭,輕聲說:“你二老師,她走的時候,留下什麼話沒有?”
這位女演員說:“沒有。二老師走得太突然了。半夜裏,她,說不行就不行了,送進醫院,也沒有搶救過來……”
就在這當兒,大梅眼一花,突然發現二梅慢慢地坐了起來!緊接著,她眼前一黑,竟出十幾個不同的二梅:二梅以不同的身姿、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語氣(有氣憤的、有撒嬌的、有依戀的)依次出現在她麵前,一聲聲說:
“姐,你可就剩下這一個近人了?!”
“姐呀,你就這一個近人哪!”
“姐,你還有誰呀?就這一個近人……”
“近人!……近人!……近人!……”
此時此刻,大梅淚如雨下!……她哭著說:“誰還是我的近人呢?老師走了,瞎子師傅走了,師哥也走了,如今,你也走了……我的親人哪!”
第二天,火化的時候,在殯儀館的告別大廳裏,哀樂響著,大梅眼裏已經哭不出淚來了,她就那麼木木地站著,跟專程趕來送葬的各位領導一一握手,無語,無淚……
院裏,一個巨大的煙囪,把二梅化成一股青煙送上了天空……
而後,大梅在眾人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出了殯儀館。當她回頭的時候,她仿佛聽見空中有人在喊:“姐,我的姐,我走了……”
大梅仰望天空,無語凝噎……
辦完喪事後,在劇院辦公室裏,眾人都勸大梅說:
“大姐,節哀呀,節哀,你也這麼大歲數了……”
“申老師,你也不要太難過,在這兒好好休息幾天,養養身子……”
“大姐,多保重,多保重,秀梅她雖然走了,你也不要太傷心……”
大梅強撐著站起身來,兩手抱拳,給眾人作了一個揖,啞著嗓子說:“謝謝,謝謝各位了!二梅走了,這喪事也辦了,辦得體體麵麵的,我沒啥說的,很滿意。給組織上添麻煩了!謝謝,再次謝謝各位領導,各位同仁,謝謝了!……”
待謝過眾人,接下來,大梅又對老朱說:“人已走了,哭也沒有用……老朱啊,我們走吧?”
這時,人們看哀傷過重,就紛紛勸道:
“申老師,可不能走啊,你說啥也得歇上幾天!”
“申老師,你這身體,能走麼?你不要命了?!”
“這冰天雪地的,咋走啊?不能走……”
大梅硬硬地站起身來,說:“得走,得走。不瞞各位,邯鄲那邊,票已經賣出去了。我不去怎行?”
眾人一聽,仍舊勸道,票賣了也不能走,人命關天的事,群眾會理解的,還是住一夜吧?
於是,老朱也說:“你這個樣兒,就別走了,住一夜吧?”
大梅說:“不行,年關的時候,萬一出了事就不好了,還是走吧。”
是啊,邯鄲這邊,票的確已經賣出去了。在邯鄲大劇院的門口,高掛著“申鳳梅”的戲牌;售票處,掛著當日演出的劇目:
《諸葛亮吊孝》主演:申鳳梅
尤其是劇院的經理,一聽說大梅這會兒不在邯鄲,正在對著老邢大發脾氣:“……我不管你這原因那原因,我告訴你,票已經賣出去了,大梅必須上場!咱們有合同,你知道麼?咱們是有合同的,合同就是法律!”
老邢說:“老尚,你別急,你別急嘛。你聽我解釋……”
不料,這個尚經理仍不依不饒地說:“解釋什麼?你不用解釋。我也不聽你解釋!這裏有合同,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的!”
老邢說:“申老師家裏出大事了,她是去奔喪去了,你知道麼?她妹妹,也是她唯一的親人,死了!”
一聽原因,尚經理不吭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這,這,這,可票已經賣出去了呀?!”
老邢說:“尚經理,申老師萬一回不來,咱給觀眾解釋一下,他們會理解的。你說呢?”
尚經理攤開兩手說:“出了問題怎麼辦?如果他們要求退票怎麼辦?這,這一係列的問題,怎麼辦?!”
尚經理纏來纏去,說來說去,最後把老邢也惹火了,他說:“我們賠償損失,這行了吧?!”
夜,冰天雪地……
車剛出城不久,朱書記看路上太滑,突然叫道:“停,停。”接著,他望著大梅,“老申,我看咱們別走了,就住一夜吧?冰天雪地的,趕太緊,我怕你吃不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