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大梅默默地走下車,來到空曠的原野上,先是從地上捧起一把雪,往臉上搓了搓,而後,她蹲在地上,點燃了三根香煙,她把點燃的煙插在了一個小地堆上……而後,他站起身,望著南方,高聲喊道:“二梅,二梅,二梅呀!救場如救火!我走了!走了……”
說完,大梅又慢慢地走回來,默默地說:“票都賣出去了,到時候,萬一觀眾……咱不是給人家劇院找麻煩麼?再說了,我聽老邢說,如今聯係個‘台口’也不那麼容易。走吧,還是走吧。”
朱書記說:“就是再怎麼……也得給你個哭的時間哪。你看你這一天一夜,緊緊張張的,我都看著呢,連個哭的時候都沒有,把你拖垮了怎麼辦?!”
大梅說:“走吧,我能挺得住。”
朱書記最後說:“那好吧,路太滑,車開得慢一點。”接著,又對大梅說:“老申,你睡一會兒,強睡一會兒。”
夜,車在一片冰雪中行駛著……朱書記說:“除了老申,誰也不能睡,都把眼給我睜得大大的!”
第二天早上,晨光裏,那輛桑塔那轎車一夜急趕,終於停在了劇院的側門旁……
這時,大梅雙腿僵硬,已經下不來車了!四個青年演員拖著、抬著、抱著把她從車上抬下來,一路叫著:“小心,小心!”把她抬上了後台……此時此刻,演員們全都圍上來了,默默地望著她……
大梅坐在那裏,長長地喘了口氣,無力地擺擺手:“你們去吧,讓我歇會兒。”
在劇院走廊上,劇院的尚經理一聽說大梅趕回來了,便趿拉著鞋慌慌地跑過來說:“申老師回來了?聽說申老師已經回來了?!想不想吃點什麼?我馬上讓食堂給她做!……”
不料,老邢卻攔住他了,說:“去吧,去吧,你這個人太不仁義!……”
尚經理連忙解釋說:“你看,家裏死了人,我也很同情啊。可這劇院,可這票,現在都是要講效益的……對不對?我得去看看申老師,我得看看她。”
老邢攔住他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你讓她歇歇吧。”
這天晚上,演出前,幾個青年演員攙著申鳳梅,在台子上走來走去……她的腿仍然腫著,每走一步都很艱難!
有人擔心地說:“申老師,不行就算了吧?”
大梅說:“能走,我能走。”
不料,在一旁攙扶她的小妹卻脫口說:“老婆,你說你是圖啥哪?你非把自己累死才行?!”
大梅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這時,導演蘇小藝走過來對小妹吩咐說:“小妹,今晚你站在舞台邊上,時刻注意著你申老師的動靜!稍有不測,你立馬把她替下來……”
不料,小妹卻用不滿的口氣說:“導演,你放心吧。我老師沒事。我老師唱滿場都沒事!”
蘇小藝感歎道:“這就是演員,這就是藝術!”
小妹用不明不白的口吻說:“是呀,世上就這一個申鳳梅呀!”
大梅又看了小妹一眼,仍沒有說話。
蘇小藝說:“你好好學吧。”
小妹卻說:“這我可學不了。”
當晚,劇院門前仍是熙熙攘攘,觀眾踏雪而來,大人和孩子都高高興興的,人們魚貫而入。
劇場裏,一片歡天喜地的景象……
當戲演到一半時,大梅在人們的攙扶下走進了化裝間。此刻,朱書記和蘇小藝趕忙上前扶她坐下,兩人幾乎是同時問:
“怎麼樣?”
“能不能上場?”
大梅說:“不要緊,能上。再讓我稍歇一會兒。”
眾演員也都望著她,有人說:“申老師,你要不能上,就別上。”
大梅徐徐地吐一口氣,啞著喉嚨說:“你們出去吧。能上。”
蘇小藝使了個眼色,人們依次退出去了。大梅獨自坐在化裝間裏,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而後開始對鏡化裝……
夜,繁星滿天,朱書記和蘇小藝兩人走下後台,趴在劇場外邊的一個欄杆上抽煙、說話。
朱書記感慨說:“鐵人哪,真是個鐵人!這種事,別說女人,就是咱們做男人的,也受不了啊!”
蘇小藝默默地吸著煙,突然說:“女人?你以為她還是女人麼?”
朱書記一時沒反應過來,怔怔地說:“你啥意思?”
蘇小藝說:“我覺得,骨子裏,她已經不是女人了。可以說,她比男人還男人!……是呀,她是個女人,這不假,可為了演戲,為了演好戲,她硬是把自己逼成了個比男人還男人的男人!你注意沒有?你看她走路的姿勢,那做派,甚至說話的語氣,還像是一個女人麼?那是標準的男人做派呀!什麼叫大演員?這就是大演員!這就是藝術!”
朱書記說:“老蘇,你也別給我轉那麼多彎,我知道你現在是專家了。理論上我不懂,我就服氣人家……”
蘇小藝不客氣地說:“在這方麵,你確實不懂。我告訴你,女人哪,女人一旦獻身是最徹底的,也是最無畏的!我認為,真正理解男人的是女人,也隻有女人才能演活男人。說實話,諸葛亮這個角色,已經化進她的骨髓裏去了……這就叫藝術的魅力!”
這時,朱書記突然問:“老蘇,我問你,如果,我說是如果,你的媳婦這樣,你願意麼?”
蘇小藝沉默了很久,搖搖頭說:“我……很難,很難。”
朱書記沉吟了一會兒,感慨說:“看來,人是很自私的呀……任何時候都有犧牲。隻不過有人願意犧牲,有人不願意罷了。”
後半場,大梅如期地站在了舞台上。當扮演“諸葛亮”的大梅演到“哭靈”那一場時(這個唱段比較長,一板很長的唱段,大梅借著機會,把心裏的鬱積、對妹妹的情感全哭出來了),大梅表麵上是在扶靈哭周瑜,其實呢,她是在真哭啊,她在哭自己的妹妹呀!她一邊唱一邊哭,哭得天昏地暗!聲情並茂,滿臉都是淚水……
台上,那些給大梅配戲的演員,多次上前想拉一拉、勸一勸她,可誰也不能上前,聽她就這麼哭著唱著,唱著哭著,一個個也禁不住落下淚來……
這時,看她哭成了那樣,一直站在舞台邊上觀察動靜的蘇小藝也禁不住淚流滿麵!
後台的演員們也跟著哭起來……
樂隊也在哭,一邊拉一邊哭……
台下,觀眾竟然也哭了……
此時此刻,全場一片哭聲!
過罷年,當劇團回到周口的第二天,大梅把小妹帶到了潁河邊上。打春了,潁河水緩緩地流淌著,岸邊的柳樹也開始發芽了,春天悄然地露頭了。
在河邊上,大梅直直地、默默地望著她最心愛的徒弟,突然說:“孩兒,你把我殺了吧!”
小妹一下子呆了,她怔怔地望著老師:“老師,你,你咋說這話?我,我咋又惹你生氣了?”
大梅歎了口氣,默默地說:“你把我殺了吧!我自己下不了手……”
小妹也很委屈地說:“老師,你又聽說啥了?我沒說過啥呀?我真沒說過啥……”
大梅說:“我知道你恨我。”
小妹辯解說:“我咋會恨您哪?是您把我調來的……”
大梅說:“你別說了。我心裏清楚,我擋你的路了。我活一天,就擋你一天,可我……真是下不了手啊,孩兒呀,你動動手,把我殺了吧!”
當大梅把話說到這裏時,小妹“撲咚”一聲,在她麵前跪下了。她流著淚說:“老師,你別說了,我知道我錯了。是你把我從火坑裏救出來的,是你為我跑前跑後,千難萬難才把我調來的……老師,你打我吧,罵我吧!我錯了!每回唱半場戲的時候,我確實、確實在心裏怨過你……”
大梅慢慢地轉過臉去,背著身子說:“你起來吧。既然你不願殺我,我也沒有辦法……孩兒,我也是個人哪,我也有私心哪。當年,在省裏評獎的時候,你本來是可以得獎的……”
小妹流著淚說:“老師,你別說了,別再說了……”
大梅卻硬硬地說:“你聽我把話說完!今天,咱師徒倆,心照著心,把臉撕開吧!誰也別藏著掖著。開初的時候,你想參賽、想評獎,我也想讓你評上個獎。你是我的徒弟,就像你說的那樣,你得個獎,我臉上也光彩。可是,後來呢,慢慢地,我就不想讓你得這個獎了。為什麼呢?你年輕,人長得又漂亮,很快就會‘竄紅’,你一旦‘紅’了,就沒我的好日子了!說白了,我不想就這樣白白地把舞台讓給你……”
在藍天白雲下,小妹臉上一時晴一時又陰,她就那麼聽著……片刻,她說:“老師,我知道……”
“你不知道。”大梅接著說:“後來,你參賽的時候,我讓阿娟她們得獎,唯獨不讓你得獎,是我最後才決定的。其實,在這之間,我是有過變化的。就在參賽的前兩天,我還想過,就讓你拿個獎又如何?你那麼渴望得獎,就讓你拿個獎吧。我甚至還很惡毒地想過,得了這個獎,多誇誇你,你年輕輕的,說不定就飄起來了,你一發飄,不好好練功,那舞台就還是我的,你奪不走!隻是到了最後的時刻,當我坐上評委席的時候,一看到你上台,我才把這個理兒想明白……”
小妹又一次驚訝地望著老師的背影……
大梅默默地說:“看著你上台,我心又軟了。你畢竟是我最心愛的徒弟,我對自己說,大梅,你一輩子沒害過人,你為啥要害你的徒弟哪?雖然,從長遠來看,你是唯一能殺我的人,隻有你才能把我殺了,我害怕……可是,唉,我心裏說,就讓她恨你吧,壓製她一下,再讓她盤盤根。那一刻,我心裏七上八下的,苦啊!”
小妹終於說:“不管怎麼說,你也是我的老師,是我的引路人……”
這時大梅終於轉過臉來,再一次說:“小妹,你聽明白了麼?我不會讓出舞台的,你把我殺了吧。”
小妹哭了,她哭著說:“老師,我殺不了你,我知道我殺不了你?!”
大梅眼裏含著淚,苦苦地一笑:“孩兒呀,你要殺不了我,你就認命吧。我不讓,我不會讓的!”
突然,小妹心一橫,站起身來,說:“老師,你是真心想讓我殺你?!”
大梅說:“是。你要是能在藝術上殺了我,我就心甘了!我培養的徒弟嘛,我無怨無悔。”
小妹說:“那好,老師,我有一個請求,你最後再幫我一次吧。”
大梅說:“你說吧。”
小妹撲咚往地上一跪,急切地說:“老師,把唱中帶笑的秘訣告訴我吧。”
大梅久久地望著她,而後,她微微一笑,搖搖頭說:“孩兒,別瞎胡想了。”
小妹急切地求告說:“你不告訴我,我怎麼能打敗你呢?!”
大梅說:“我不會告訴你的。尤其是現在。”
小妹眼巴巴地說:“那你什麼時候能告訴我?”
大梅遲疑了片刻,說:“臨死之前,我會告訴你。”
小妹哭著說:“老師,你為什麼這麼絕情哪?!我是你的親傳弟子,你都不告訴我?……”
大梅說:“孩兒呀,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要留幻想,你必須打敗我!”大梅說到這裏,扭頭就走。
小妹氣惱的追著大梅的屁股哭喊道:“……有你在前邊頂著,好幾年了,我連一出整場戲都沒唱過,這算什麼哪?!你說,我們做徒弟的,老是演半場戲,怎麼進步,怎麼提高?你說,你說呀?!”
大梅走了幾步,回頭狠狠地撂下了一句話:“回去掂把刀,磨厲些,把我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