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後,當劇團要出去巡回演出時,大梅突然提出了請假的要求。她說,她想回老家看看。幾十年了,她幾乎沒有回過家,她想家了。
導演蘇小藝有些為難,就說:“老申,不是不讓你走。你要一走,這戲就賣不上座了。”
大梅很堅決,她說:“我要死了呢?”
蘇小藝不好再說什麼了,他想了想說:“你想回就回吧。不過,你要走了,讓誰上呢?”
大梅賭氣說:“小妹不是說她行麼,讓她上吧。”
蘇小藝撓撓了頭,說:“那,那就讓她試試吧。不過,你還是盡快趕回來,萬一……”
大梅說:“我盡量吧。”
過罷年,在離劇團大院不遠的大街拐口上,出現了一個賣烤紅薯的爐子,這位賣紅薯的竟是崔買官。這天一大早,他就袖手在這個烤爐前站著,佝著腰對每一個過路人說:“要紅薯不要?熱紅薯!”
有熟人路過,就問他:“老買,咋,下崗了?”
每到這時,崔買官就一臉的不滿,搖著頭說:“沒啥理呀?這年頭,沒啥理。”
問的人隨口安慰說:“歲數大了,下來就下來吧。”
崔買官就更加的氣憤:“啥理呀?!”
這時,剛好大梅坐著一輛桑塔那轎車從這裏路過……崔買官一眼瞅見了,憤憤不平地對人說:“你瞅,你瞅!說起來,俺倆是師兄妹,一個戲班裏出來的。看看人家,臥車都坐上了!這年頭,啥理呀?!”
那人看了,笑了笑說:“是大梅吧?說句公道話,你跟人家大梅不能比!你跟人家比啥?人家是名演員……”
崔買官說:“還不是吹出來的?!啥理呀?!不說了,不說了!操,這年頭……”
那人又說:“不管咋說,人家大梅可不是吹出來的。”
崔買官一聽,竟然落淚了,他說:“那按你說,就我落個龜孫?!我六歲學戲,學到十八,整整學了十二年,十二年哪!嗓子倒了,我啥法呢?!我是壞人麼?我想當壞人?!”
那人一看老買急了,扭頭就走。
小妹的第一場演出失敗了。
那天晚上,開場後唱了不到十分鍾,就有觀眾退場。戲唱到後半場的時候,人已走了一半多……等到戲演完了,吃夜餐時,小妹一口飯都沒吃。她恨自己,恨自己沒有老師那樣的號召力。可她卻始終弄不明白,為什麼同是演員,老師一嗓子喊出去,就有那麼多人叫好?!當然,老師有名氣,可名氣也是唱出來的呀!
正當小妹心裏難受的時候,蘇小藝走到她跟前,說:“小妹,不錯,不錯。今天,能上五成座就不錯了。別灰心。要想讓觀眾認可你,隻有一個辦法,就是唱!”
可是,第二天晚上,票卻隻賣出了三十幾張……可也不能不唱啊。於是,蘇小藝趕忙派人四下裏送票,這才勉強上了三成座。當戲演到後半場時,劇場的人已寥寥無幾了!
這時,後台上,有人小聲喊道:“算了,算了,收場吧。”可小妹眼裏含著淚,仍然堅持唱下去。她心裏說,沒人看我也唱!就這樣,她一直堅持著把戲演完,唱到最後一句時,她發現台下隻剩下一個人了……
那一個人竟是蘇小藝。待小妹唱完後,台下突然響起了掌聲!那是蘇小藝一個人在鼓掌。蘇小藝在台下大聲喊道:“小妹,有希望。我在你身上發現了一股狠勁!是大梅那股勁!”
然而,小妹卻站在台上哭了……
清明時節,已白發蒼蒼的大梅坐車回到了離開了幾十年的故鄉。
第一眼看到她時,鄉親們都呆呆地望著,似不敢相認。片刻,突然有一位老太太叫道:“梅回來了?!是梅吧?老天爺呀,真是梅。是梅回來了!”
大梅快步走上前去,仔細辨認著,顫聲說:“是七嬸麼?”
那老太太激動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說:“是,是。嗨,算算多少年了?都老成這樣了,不敢認了。你還記著呢?”
大梅說:“這是家呀。”
另一老太太說:“我可記著你呢。有十來年了吧?你帶著戲回來了一趟,想看看你,人太多,苦擠不到跟前……”
有一個多嘴老太太高聲喊道:“梅回來了!咱哩大梅回來了!”
很快的,鄉親們圍上來了,一村街都站滿了人,鄉親們一個個都驕傲地說:“梅回來了!咱梅回來了!”
大梅從包裏拿出整條整條的煙來,一個個挨個給男人們發煙,老的一人一包,年輕的一人一支……有的不好意思,說:“不吸,不吸。”大梅就說:“拿著,千裏送鵝毛,不吸也給我拿著!”鄉親們就笑著接下了。於是,一村人就簇擁著她往前走……
人們感歎說:“梅老了,梅也老了呀!”
走進七嬸家,大梅發現滿屋子坐的都是人。就這樣,還不斷地有鄉親們走進來,他們有的手裏提著一籃雞蛋;有的提的是一捆粉條;有的提的是一包芝麻葉;有的提的是一籃紅柿子;有的提的是一袋紅薯……一會兒工夫,院子裏就擺了各樣禮物!
七嬸說:“梅呀,你走時也就八九歲吧?花花眼,人都老了,多快呀。”
大梅說:“可不,說話間,人都成了嘟嚕穗兒了?!”
七嬸說:“我還記著呢,你姊妹倆,這麼一小點,柴著呢……餓得沒法了,才領到鎮上去的。”
大梅感慨地說:“可不,要不是解放,哪有我的今天哪。”
七嬸咂著舌說:“聽說,你給周總理都唱過戲?!”
大梅笑著說:“唱過。”
有人就羨慕地說:“隻怕那北京,你也常去吧?”
大梅笑著說:“去過。”
有人就感歎道:“值了,梅,你這一輩子值了!算是燒高香了!”
七嬸接著說:“梅呀,說話都老了,常回來看看?這是家呀。”
大梅說:“是呀,無論走多遠,這都是家,我是多想回來呀!可我也做不了主啊。按說,我一個唱戲的,能有今天也該知足了。嗨,唱了一輩子戲,隻怕想回也回不來了……”
七嬸說:“隻要你願回,那還不好說,都盼著你回來呢。”
大梅笑著說:“是呀,千好萬好,不如家好啊。可話又說回來,哪裏的黃土不埋人哪。”
七嬸說:“好好的,可不能亂說。”
眾人都跟著笑起來。
正說著話,突然有幾個女人擁進來,竟一人牽著一個女孩……她們一進門,領頭的那個媳婦就很響快地說:“嬸子,你不認識我了吧?這回呀,我把恁孫女給你領來了。她打小喜歡唱戲,你就把她領走吧。”
另外的幾個女人也跟著說:“她姑奶奶,孩子給你領來了,你看著辦吧。”
大梅望著來人,遲疑著問:“這,這都是……?”
七嬸說:“這是來福家。這是栓成家。這是大槐家……說起來,都是近門的侄媳婦……”
那領頭的女人說:“您雖說是名人,咱可沒出五服哪!你侄孫女的事,你不會不管吧?”說著,就把小妞往前推。
大梅看了看那小姑娘,說:“妞,多大了?”
那小姑娘怯怯地說:“八歲半。”
另一個小姑娘說:“七歲半。”
還有一個說:“九歲。”
大梅說:“呀,多好的妞,咋不上學哪?”
那領頭的女人嘴快得像刀子:“上學?你沒看學校那樣子,破破爛爛的,好點的老師,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淨‘民辦’,能學個啥?我還怕砸著孩子呢!要是能像您一樣,唱成個名角,不啥都有了?妞,快,給你姑奶奶磕個頭,就算認到你姑奶奶跟前了……”
於是,三個小姑娘就聽話地跪了下來……
大梅忙起身拉住說:“這是幹啥?將我呢?起來,快起來,別苦了孩子了。你們這是幹啥呢?可不能這樣!這樣就把孩子給害了。唉,我那時候是啥年月?我那時候學戲是沒有辦法,是為了討口飯吃。就因為沒文化,打小挨了多少打,吃了多少苦啊!你們可千萬千萬別往歪處想,還是讓孩子好好上學吧!要是真想學戲,也得先把學上好,可不能再當睜眼瞎了!”
那些女人有些無奈地說:“你不知道,那破學校,房都快塌了!……”
大梅說:“是麼?咋不修修哪?”
這時,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修?誰管哪?!村裏吧,商量了多少回,就是湊不起這個錢。找上邊吧,上邊也說要修,可就是光打雷不下雨……嗨,說來說去,還是個沒指望!”
大梅突然站起來說:“改天我去看看。”
小妹不死心。
於是,她每天對著大梅錄製的盒帶練功,一次又一次地糾正自己唱腔上的不足。連中午吃飯的時候,她也是一邊吃一邊聽著大梅的唱腔盒帶,在心裏暗暗地琢磨著。有天晚上,她突然跑到了琴師老胡的家裏,手裏提著一些禮物。
老胡看了她一眼,說:“你有啥事?”
小妹說:“沒啥事,來看看胡老師。我來這麼長時間了,還沒來看過你呢。”
老胡怔怔地望著她,好半天不說話。
小妹說:“怎麼啦?”
老胡說:“你怎麼一張口就是大梅腔……?有啥事你說吧。”
小妹說:“胡老師,我真的沒啥事。”
老胡說:“你不說?你要不說,我下棋去了。”
小妹有點扭捏地說:“胡老師,我想,想靠靠弦。”
老胡說:“這不結了。說實話,我隻給大梅靠弦。你們年輕人,你算是頭一個找我的,好吧,我就給你靠靠。”
小妹忙說:“那我謝謝胡老師了。你得給我好好挑挑毛病……”
第二天上午,大梅在一些女人的簇擁下走進了家鄉的鄉村小學……
學校的確很破舊。校院裏,一棵老榆樹上掛著一塊生鏽了的破犁鏵,就是鍾了;僅有的一排教室,也已破舊不堪,舊日的破瓦房上長滿了野草;教室的門窗已壞得不像個樣子,風嗚嗚的,吹得窗戶上的破塑料布嘩啦啦響;裏邊傳出了孩子們呀呀的讀書聲……
正當女人們七嘴八舌地給大梅數叨什麼的時候,學校的校長跑出來了,他拍著兩手的粉筆末,慌慌地跑上前說:“是大姑啊,這不是大梅姑麼,喲喲,你咋來了?快,上辦公室坐吧。”
女人們立馬說:“學文,說起來你還是校長哪,你辦公室多好,連個像樣的坐兒都沒有?你讓大梅姑往哪兒坐?坐你臉上?!”
校長不好意思地說:“是,那是,條件太差了,那、那、坐、坐……”
大梅歎了一聲,說:“這是孩子們讀書的地方,也真是該修修了。”
校長撓撓頭說:“大姑,你不知道,不知打了多少次的報告,嗨,不說了,氣死人……”
大梅不語,她獨自一人走到教室旁,貼著爛窗紙的縫隙往裏看了一會兒……而後,她回過頭來,問:“蓋一棟教學樓得花多少錢?”
校長說:“這事我問過,咱這裏磚便宜,村裏有樹,一般的木料也不用買了,可少說也得十幾萬吧。”
大梅聽了,喃喃說:“十幾萬,不是個小數……”
校長說:“可不,開了多少會,一說這個數,都不吭了……”
大梅默默地走了幾步,突然折回頭說:“這樣吧,我多年不回來,就給孩兒們辦點事吧。我唱了這麼多年戲,說起來,手裏也還有一點積蓄。全拿出來,看能不能給你湊個數,五萬。我也隻有這麼多了。剩下的,我去嗤嗤臉,就是跑斷腿,也得讓孩兒們亮亮堂堂地坐在教室裏上課!”
校長愣住了;幾個女人也都啞了,他們站在那裏,好半天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