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梅站在那裏,默默地望著老板,片刻,她深深地彎下腰,鞠了一躬,說:“謝謝,謝謝了!”接著,她又說:“但是,錢也不能讓你白花,你要是搞啥活動,有用著我的地方,打個電話,我一定去!”
夜半時分,小妹攙扶著大梅在馬路上搖搖晃晃地走著。大梅喝了那麼多酒,雖然有很大一部分已從喉嚨裏掏出來了,但她還是醉得走不成路了。風一吹,她連站都站不住了,就那麼偎靠在小妹的身上。這時候,小妹望了望老師的臉,輕聲說:“老師,你沒事吧?”
大梅說:“沒事。實話給你說,照這喝法兒,再喝一斤也沒事!”
此刻,小妹眼珠一轉,說:“申老師,要說你這一輩子,也值了。”
大梅搖搖晃晃地說:“值了,值了。”
於是,小妹借著機會,試探著說:“老師,你那唱中帶笑……”
大梅突然站住了,說:“你是誰呀?”
小妹說:“我是你徒弟呀。”
大梅用手指著她說:“掏我話哪?不是吧?你不是……”
小妹說:“咋不是?你再看看?我是小妹呀!”
大梅說:“小妹?你不是。你也以為我醉了,我可沒醉。實話告訴你,你要真是小妹,我早就給你說了,你不是。”
小妹急了,說:“我真是小妹,你好好看看!”
大梅狡黠地搖了搖頭,大笑不止!
當她們兩個回到劇團大院時,已是深夜一點鍾了,這時,大梅突然一把推開小妹,說:“你站住,別送了,你回吧。”
小妹說:“我得把你送到家呀?”
大梅說:“不送,一步也不讓你送,你走!”
小妹隻好說:“好,好,我走,我走。”但話說了,她還是有些不放心,就站在那兒望著她。
大梅踉踉蹌蹌地走了幾走,又朝後擺擺手說:“你走你走,我沒事。”
進了大院後,大梅獨自一人扶著牆在慢慢地往前走著……這時,有人用手電筒照了她一下,而後說:“大梅,你這是幹啥哪?腿又腫了?”
大梅說:“是老朱?沒事,我走走。”
朱書記走上前來,關切地問:“那,下一段的台口,你行麼?就別去了吧?”
大梅賭氣說:“你是不是也想把我從舞台上趕下來?!我沒事。我的身體一點事也沒有。你要不讓去,我就不去了。”
朱書記忙說:“老申,你別誤會,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擔心你的身體。你要是能去,那當然好了。”
大梅說:“牌不都掛出去了麼?我要不演,不淨招人罵麼?你淨說廢話。”
朱書記說:“是,牌是掛出去了,合同也給人家簽了。可關於你的事,上邊有交待,要是身體原因,真不能演,咱也不能勉強。合同簽了也可以改麼。”
大梅說:“沒事,半場,我能演。”
朱書記說:“你可別硬撐。多注意身體。這幾天你跑啥呢,醉成這樣?”
大梅說:“也沒跑啥,給孩子們湊些桌椅……”
朱書記歎道:“你呀,是個勞碌命。”
大梅突然大聲說:“老朱,你記住。我要死了,你一定得讓我死在舞台上,可不能讓我死在病床上。”
小妹躲在後邊,悄悄地聽著。
幾天後,劇團又要出發了。臨出發前,大梅把留守的朱書記拉到一旁,對他說:“老朱,這是八萬塊錢,我個人隻有五萬,化緣化了三萬,你派個人先給他們送回去。還差個幾萬,我慢慢給他們湊。讓他們先蓋著……”
朱書記說:“你這人哪,誰要錢你都給,你就不留一點,萬一有個啥事呢?”
大梅說:“我一個人,又有工資,要錢也沒啥用。”
朱書記說:“行,放心,你交給我吧。多注意身體。”
等演員們上車的時候,一向喜歡往大梅跟前偎的小妹卻坐在了最後邊。大梅看了看她,說:“小妹,你過來。”
可小妹卻說:“那是團長席,我不去!”
半月後,越調劇團開進了鄭州,他們的演出被安排在河南劇院。由於是頭一天,整個劇團都顯得很忙亂。那天,等一切都安排妥善後,大梅往後台上一坐,自言自語地說:“叫我歇一會兒吧。”
可是,她連氣兒都沒喘過來,就聽前邊有人喊道:“申老師,有人找!”
大梅急忙站起身來,說:“誰呀?”
這時,導演蘇小藝領著一個“眼鏡”走過來,那戴眼鏡的走上前來,一邊握手一邊說:“申老師,你可讓我好找啊!”
大梅一怔,說:“你是……?”
蘇小藝在一旁介紹說:“這是北京電影製片廠的吳導演。”
那人馬上遞上一張名片,說:“我姓吳,北影的。”
大梅說:“你好,你好,坐下說吧。”
那人坐下來,擦了一下頭上的汗,說:“申老師,我是一路趕著追來的。先是趕到周口,一問,你走了,而後又追到了開封,一問,劇團剛走,這不,又馬不停蹄,追到了鄭州……”
大梅說:“哎呀,你看,真是辛苦你了!”
吳導演說:“申老師,我這次來,主要是商量給你拍片的事。國家最近有個計劃,就是要搶救文化經典。這裏邊有好幾項,我說跟咱們有關的吧,就是要把那些著名演員的著名的劇目的原作搶拍下來,好好保存。這都是國粹呀!比方說,您老的《李天保娶親》、《諸葛亮吊孝》、《收薑維》等……所以,我這次來,就是聯係這件事的。”
大梅一聽,很高興地說:“好啊!吳導演,你說啥時候拍吧,我一定好好配合。”
吳導演說:“這裏邊有個問題,我必須給你說清楚。由於經費緊張,你的演出費我們就無力支付了,這,這實在是不好意思……”
大梅說:“你放心吧,導演,我不要錢,我一分錢都不要!”
吳導演激動地說:“謝謝,謝謝。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大梅問:“那,啥時間拍呀?”
吳導演說:“當然是越快越好。我馬上帶人過來,行麼?”
大梅滿口承當,說:“行,沒問題!”
這時,站在一旁的蘇小藝說:“行什麼行?我還沒同意哪!”
導演忙去給蘇小藝解釋什麼……蘇小藝扭頭就走,吳導演慌了,追他一直追到了外邊……
當天晚上,在演出開始前,小妹竟然跟老師吵起來了!
當化裝間裏就剩下她們兩個人的時候,大梅和小妹一人對著一個鏡子在化裝,都不說話。
片刻,大梅批評她說:“小妹,這幾天你是怎麼了?”
小妹說:“沒怎麼。”
大梅說:“那,導演安排的清唱,你怎麼不去呢?”
小妹噘著嘴說:“我不去,我就不去。”
大梅火了,說:“你為啥不去?!”
小妹說:“人家也不歡迎我,我去幹啥?”
大梅說:“這孩兒,怎麼能這樣呢?叫你去清唱,是導演給你的機會,是為了讓觀眾熟悉你,你咋就解不透呢?!”
小妹說:“申老師,您說的怪好。人家是歡迎您的,人家吆喝著想聽您唱,您說我上去幹啥?淨丟人!”
大梅說:“這有啥丟人的?”
小妹說:“咋不丟人?我不是沒上去過。往台上一站,觀眾亂吆喝:下去吧!下去吧!……你說說,我心裏啥味?!”
大梅一聽,惱了,說:“你給我站起來!”
小妹一怔,慢慢、慢慢地站了起來……
大梅說:“我告訴你,戲是唱出來的!角也是唱出來的!你不抓住機會多登台,觀眾啥時候能認識你呀?!你要是連這點委屈都受不了,叫我說,你也別吃這碗飯了!”
小妹眼裏含著淚,忽地站了起來:“不吃就不吃!”
看她這樣,大梅歎了口氣,又說:“孩兒呀,你看看你老師,你看看你老師的臉,淨折子。我老了,老了呀,還能唱幾天呀?我知道你恨我,可你老師不是霸道,也不是硬霸著不讓舞台,我實在是唱不了幾天了呀!孩兒,我求求你,就再讓我唱兩天吧?!等將來,越調這個劇目,就全靠你們了呀……孩兒呀,我年輕的時候,也讓人攆過,給你說你也許不信,就有人曾經把唾沫吐到我的臉上,吐到臉上我擦擦,吐到臉上也要唱,唱得多了,觀眾自然就認可了!”
小妹低著頭,心裏有所觸動,可她還是一聲不吭……
當晚,當戲演完時,觀眾席上響起了熱烈的鼓掌……而後,未卸裝的大梅走到後台,硬是拽住小妹,小妹扭了一下身子,說:“我不去。”大梅拽著她說:“敢?!”就這樣硬拽著扯著把小妹拉上台來。
上台後,大梅先是給觀眾鞠了一躬!而後鄭重其事地向台下的觀眾介紹說:“觀眾同誌們,晚上好!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一位叫劉小妹,是我的徒弟。她比我年輕,戲也比我唱得好!現在歡迎小妹為大家清唱一段!……”說著,她首先帶頭鼓掌!
一時,觀眾也隻好跟著鼓起掌來……小妹站在舞台上,麵對大庭廣眾,最終還是唱了。
三天後的一個早晨,在劇院門口,小韓背著申鳳梅一步一步地從台階上走下來,……下了最後一級台階,小韓把大梅從身上放下來,四下看了看,驚詫地說:“咦,車哪?”
大梅說:“啥車?”
小韓說:“接你去拍戲的車呀。”
大梅手一指,說:“這不是麼?”
小韓回頭一看,隻見身邊停著一輛拉貨用的三輪車!看三輪的正蹲在一旁吸煙呢……小韓立時就火了,說:“這不行,胡鬧!不去不去!——申老師,像你這樣的大演員,國家一級演員,就坐這破三輪去拍戲?!真是空前絕後,這是糟踐人哪!堅決不去!”
大梅笑了,說:“這有啥呢?這咋不能去?”
小韓說:“申老師,你也不能太好說話了,這簡直是汙辱人格!”
大梅說:“你看你這孩兒,有恁嚴重麼?人家也說了,要派車接,是我不讓。現在都是經費困難,用個車,一天好幾趟,得花多少錢哪?再說,又沒多遠,這三輪多好哪,說走就走,省事。”
小韓說:“我不去,我可不去。這算啥呢?”
大梅說:“你真不去?”
小韓埋怨說:“你要是不好說,我去說。再說了,像你這樣的演員,言語一聲,廳裏也會給你派車!你說你是迷啥哩?你咋放著福不會享呢?!”
大梅說:“你也別這這那那,你要不去,我自己去。”
小韓看了看她,終於無奈地苦笑著搖了搖頭,說:“好,好,我去,我去。這三輪是……?”
大梅說:“我托劇院馬經理借的。”
小韓再次搖搖頭,極不情願地把三輪推過來,說:“老爺子,我真服你了,上車吧。”
就這樣,大梅每天坐著三輪車去拍戲。刮風天是這樣,下雨天也是這樣,小韓就成了這輛三輪車的“專職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