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段,大梅覺得身體越來越差了,每次演出,雖然隻有半場戲,她都是硬撐著演下來的。白天還要去攝影棚裏拍電影,就這樣一天一夜下來,她真有點精疲力竭了。可是,她還是咬著牙硬撐著。
這天晚上,戲演完了,演員們都走了,舞台上就剩下大梅一個人了,她仍未卸裝,她強站了幾次,可還是沒有站起來了,她太累了!
這時,導演蘇小藝從旁邊走過來,說:“老申,你怎麼還沒走呢?”
大梅說:“我歇會兒再走。”
蘇小藝看看她,說:“沒事吧?”
大梅說:“沒事。我歇會兒。”
蘇小藝說:“老申,你已經不是年輕的時候了,悠著點,有事你說,可千萬注意身體呀!”
大梅說:“沒事,真的沒事。”
蘇小藝說:“還沒事哪,你沒看你的腿腫成啥樣了?晚上演出,白天還去拍片?像你這是連軸轉,不要命了?!”
大梅說:“你放心,我心裏有數,沒事。”
蘇小藝說:“老申,我看,拍片的事就先緩緩吧?”
大梅說:“那可不行,人家都來了。”說著,她慌忙站起身來,一邊扶牆走一邊說:“我能走,你看,我能走……”
第二天中午,在攝影棚裏休息時,大梅坐在地上,也和大夥一樣在一塊吃盒飯……
這時,有人說:“老申,你看這夥食,也太差了吧?你給導演說說,讓他改善改善。你這麼大歲數了,也不能老吃盒飯哪?”
大梅說:“咱改善改善。這樣吧,晚上我請客!”
那人說:“怎麼能讓你出血哪?”
大梅說:“沒事,我請我請。”說著就伸手去掏錢,可她怎麼也站不起來了。
在鄭州演出的最後一天,大梅又是早早就到劇場裏來了。傍晚時分,她看見導演蘇小藝在院子裏轉來轉去的,他周圍的地上扔了許多煙蒂,像是有滿腹的心事……
大梅就問:“老蘇,怎麼了?”
蘇小藝說:“沒什麼,走走。”
大梅說:“有事你說?”
蘇小藝說:“沒事,真沒事。”
然而,當大梅返身走回時,蘇小藝卻遲疑疑地叫道:“老申……”
大梅扭過臉來,說:“我說你有事吧,還沒事,沒事……說吧。”
蘇小藝吞吞吐吐地說:“老申,我……實在是張不開嘴呀。”
大梅看了看他,說:“是不是職稱的事?”
蘇小藝說:“正高我都申報了三次了,不瞞你說,這一次……”說著,他往地上一蹲,竟哭起來了……
大梅問:“弟妹又跟你吵了?”
蘇小藝長歎一聲,說:“連孩子都看不起我……有人勸我給評委們送送禮,可我實在不知道送什麼……”
大梅說:“這麼多年,你從沒要求過什麼,你早該評了。走,我領你去見見他們!”
聽大梅這麼一說,蘇小藝卻又打退堂鼓了,他說:“算了,算了,隨便吧。”
大梅說:“你這個人哪!……”說著,徑直走出去了……
片刻,大梅叫上小韓,讓他騎上那輛三輪車,向省文化廳招待所趕去。當車停在招待所門口時,大梅慌忙說:“快,快,快把我扶下來。”
小韓趕忙把大梅從車上攙下來,說:“老爺子,咋樣?不行我背你吧?”
大梅遲疑了一下,說:“行,來不及了。”說著,就讓小韓背著她,快步往樓上走去,到了樓梯口,大梅說:“行了,你在這兒等著我。十分鍾我就下來。”說著,她一手扶牆,往樓上的會議室走去……
大梅二話不說,直直地闖進了會議室。會議室裏,評委們正在開會……大梅一下子把門推開,就那麼一手扶著牆站在了門口處……
眾人一怔,而後忙說:“大梅,你怎麼來了?坐,快坐。”
大梅說:“我不坐了,打擾你們一下,我隻說三句話。頭一條,我不是來送禮的,也不是來說情的。我僅僅是想給你們反映一下情況。我們那裏的老蘇,蘇導演,他的情況,想必你們都知道,已經是第三次了,也是最後一次評了。人是活臉的,要是再評不上,他會……我希望評委們能公道一點。我說這話,也不是沒有一點根據。首先,我從一九五五年就是一級,可人家老蘇,跟著我導了三十多年戲,光評上獎的劇目有多少?他的貢獻有眼人都知道,我就不多說什麼了。這一次,希望各位能主持公道。我給各位作揖了!……不多說了,我下邊還有演出。”說著,她彎下腰,鄭重地三鞠躬!
會議室裏,評委們全愣了,有人張口結舌地說:“這、這、這……”
等大梅趕回劇院時,戲已經開演了。
大梅匆匆趕到了後台,趕緊去化裝,待化了裝後,她才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這一天趕得太緊了,她顯得非常疲倦。於是,她又去倒上一茶缸熱水,偷著把藥吃了。她剛把藥片吞下去,喝了口水,小韓過來了,他笑著對大梅說:“老爺子,還早著呢?你慌啥?”
大梅說:“隻能是人等戲,不能戲等人。這是規矩。”
小韓伸了伸舌頭,不說了。看她有些累,小韓伸出手來,逗她說:“還早呢,劃兩拳?”
大梅搖搖頭,說:“今個兒有點累,不劃了。”
小韓說:“那,我給你點支煙?”
大梅淡淡說:“煙也不想吸了。”
小韓說:“申老師,你沒事吧?”
大梅說:“沒事。就是有點累。”
小韓說:“要不……?”
大梅瞪了他一眼,說:“你別給我到處亂嚷嚷。能演,我能演。”
小韓不放心,又問:“你白天拍片,晚上演戲,真沒事?”
大梅說:“真沒事。你別搗亂,我正默戲呢。”
小韓說:“好,好,我走,我走。老爺子,你可悠著點。”
劇場裏,由於是最後一場了,‘座’上得很齊,觀眾席上黑壓壓的。前半場,是小妹飾演諸葛亮……大梅接她的後半場。
這時候,已化了裝的大梅蹣跚地扶著牆在走,她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我能演,能演……”
夜,五光十色的,街麵上,不時有人停下來,在看掛在劇院旁邊的廣告戲牌……
也有人指指點點地說:“大梅來了,是大梅的戲!”
舞台上,輪到大梅上場了。她一出場,就贏得了極為熱烈的掌聲!
大梅仍像往常一樣,一絲不苟地在舞台上唱著。時間正一分一分地過去……唱著,唱著,突然之間,她側身時感覺到身子有了一點僵硬,那僵硬的感覺很快地彌漫到了她的全身!於是,她知道不好了,趕忙在演出時有意無意地往後台上瞥了一眼,那眼裏仿佛有話!!……
這一眼被站在台角處的導演蘇小藝捕捉到了,他馬上吩咐說:“去,快去,讓樂隊拉得快一點!快點唱完!”
小韓一驚,問:“怎麼了?”
蘇小藝說:“快去!老申的眼神有點不對勁!”
小韓聽了,慌忙跑去了……
片刻,音樂的節奏突然加快了,大梅也唱得快了……
蘇小藝站在台角,緊張地抓緊了幕布!兩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的大梅!
天在轉,幕布也開始轉了!等大梅堅忍地唱到最後一句時,她的身子突然歪了一下……這時,蘇小藝低聲喊道:“拉幕!快拉幕!”
大幕還未全合上,隻聽撲咚一聲,大梅已經倒在了舞台上!
演員們“哄”一下全圍了上去……
頃刻間,一輛救護車響著尖厲的警笛聲開過來!醫務人員提著擔架慌慌地跑進了劇場……
這時候,大梅已躺在擔架上被人們簇擁著抬了出來!“嗚”的一聲,救護車開走了……
劇院門口的大街上,觀眾們一群一群地默立著,有人小聲說:“大梅!聽說是大梅!……”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醫院裏,雖然已是深夜,可走廊裏還是站滿了人……這些人都在等待著大梅的消息!
搶救室門口,門頂上的紅燈一直在閃爍;醫務人員匆匆來去,不時地喝道:“讓開,快讓開!……”
導演蘇小藝一次次對眾演員說:“回去,回去,都回去吧。有啥情況我馬上通知你們……”
護士站裏,電話鈴不時地響起,值班護士不停地拿起電話,連聽都不聽,就對著話筒說:“……我已經說了多少遍了,正在搶救。我知道,我知道是名演員,你別說了,我也看過她的戲,都打了有一百個電話了,我隻能告訴你,正在搶救!”
然而,電話剛剛放下,鈴聲又響了,一直響著!
值班護士無奈地一次又一次拿起電話,說:“正在搶救,正在搶救,正、在、搶救。”
導演蘇小藝等人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搶救室門外走來走去……
天亮了,搶救室門上的紅燈仍在閃爍!
一串鞭炮響過,大梅家鄉小學新學校的校址奠基了!新教學樓根基也已經挖好……
一群漢子們正在打夯,他們一個個光著脊梁,高高地揚起石夯,一邊打一邊喊道夯歌:
“石滾圓周周哇——嗨喲!”
“抬頭猛一丟哇——嗨喲!”
“抬高再抬高哇——嗨喲!”
“抬頭不彎腰哇——嗨喲!”
“咱們往前走哇——嗨喲!”
“咱們往前盤哇——嗨喲!”
“一環又一環哇——嗨喲!”
“環環緊相連哇——嗨喲!”
這時,校長學文手裏拿著一包香煙,喜滋滋地跑過來,對打夯的漢子們說:“歇會兒,吸根煙,吸根煙。”
一位領夯的老人接過校長遞給他的香煙,說:“學文,你是校長哩,奠基這樣的大事,咋不請人家大梅回來哪?”
眾人跟著說:“就是嘛。縣裏鄉裏都請了,你咋就不請大梅哪?!你這校長是咋當的?一盆糊塗泥!”
學文說:“咋沒請?請了。你想想,人家一生的積蓄都捐出來了,還四下裏給咱化緣。會不去請?去了,大梅不在周口,出去演出了。”
領夯的老人說:“奠基沒來,也罷了。‘上梁’的時候,你說啥也得把大梅姑請回來!”
學文說:“那是。那是。到時候,我親自去請,不管她在哪兒演出,一定得把梅姑請回來!”
領夯的老人說:“這就對了。這是禮呀。——操家夥,幹!”
在省城的醫院裏,搶救室的門終於開了,一輛高掛著吊瓶的推車緩緩地推了出來……
眾人亂紛紛地圍上前來,拉住從搶救室走出的醫生問:“大夫,怎麼樣?申老師她怎麼樣?!”
醫生摘下臉上的口罩,說:“目前還不好說。她是大麵積心肌梗塞,病情很嚴重。經過搶救,隻能說,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不過,往下還很難說,就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