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不習水性,在水中掙紮著。白敬齋熟諳水性,遊到她的身邊,用雙臂攏著她,就像擁著一個女神,緩緩地遊向船邊,在船夫的幫助下,推上船頭。
白敬齋把少女平放在船頭,癡癡地望著她。
少女緩緩地睜開雙目,朝他微笑著,說了一聲:“謝謝。”
白敬齋向自己乘坐的那隻烏篷船的船夫付了錢,他要親自送少女回家。
少女悠悠地立起身,她的衣衫已經濕透,白敬齋脫下自己的西裝,輕輕地給她披上。
少女朝他嫣然一笑。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她。
“夢韻。”她小聲地回答,生怕驚動了在水中嬉戲的一對野鴨。
“夢韻,多麼富有詩意的名字。”
“你呢?”夢韻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的。
“我叫白敬齋,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家。”
“蘭亭。”
又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
蘭亭離紹興鎮有13公裏,那裏是東晉著名書法家王羲之的故居,王羲之的名作《蘭亭序》流芳百世。
白敬齋驚喜地說:“我去過蘭亭,那裏有王羲之的洗硯池,還有養鵝池。”
夢韻悠悠地說:“我的家就住在蘭亭後麵的蘭溪,小時候我經常到養鵝池喂養池裏的白鵝。”
“我家住紹興鎮,就是鎮東的白家老宅。”
夢韻快活地說:“那你們家是大財主,我可是小戶人家,媽媽是教書法的教師……我在杭州上學,學校放寒假,我回家看媽媽。”
夢韻不提及她的爸爸,這是一個謎。
烏篷船靠岸,兩個人上了岸,又上了一輛馬車,朝蘭亭趕來。
將近蘭亭,白敬齋頓時感到有一股強大的氣浪襲來,蘭亭的底蘊如此深厚,在朦朧的月色中,那影影綽綽的竹林、村舍,以及正在流淌的發出深深的水聲的小溪,都透發出靈氣,像一麵無形的文化的大網,鋪天蓋地向他罩過來。
馬車駛到河邊,有一些寂寥的村舍,在一個整齊的院落前站住了,房屋透出微弱的光亮。
“這就是我的家,到家了。”夢韻高興地叫著。
白敬齋付了車錢,緊隨著夢韻來到院門口。
門開了,一個很有風韻的中年婦人開了門。
“媽媽!”夢韻激動地叫著,快活地撲到她的懷裏。
母女倆熱淚盈眶,緊緊擁抱。
夢韻向媽媽介紹了白敬齋,中年婦人聽說是白敬齋救了落水的女兒,非常高興,急忙把他迎到屋內。
這是3間寬敞的磚瓦北房,房前栽著翠竹,還有3尺見方的洗硯池,池水一片墨黑。
房內布置雅素,正中掛著一幅羲之戲鵝的四尺軸畫,兩旁有一幅秀麗行書寫就的對聯,左聯是:沈園無語梨蕊三分有白;右聯是:蘭亭有淚竹林七節無痕。落款是:夢殊書。
夢韻見白敬齋如此專注凝視對聯,笑道:“這是媽媽寫的對聯。”
原來夢韻的媽媽叫夢殊。
夢殊從裏間出來,此時已換穿一件寶藍色嵌有白色碎花的旗袍,頭上別了一個玫瑰色的發卡。
她斟了一壺碧螺春茶,茶香溢了一屋,清香沁人。
夢殊與白敬齋敘話,夢韻到右側的閨房去換衣裙。
在與夢殊的交談中,白敬齋才知道夢殊在蘭寧中學教學生書法。夢殊還曾到紹興鎮上的白家老宅給白敬齋的父親白喬木送過春聯,題過匾額。提及這些,白敬齋更覺得十分親切。年逾四十的夢殊智慧過人,溫文爾雅,端莊儒靜,她的談吐咬字清楚,似行雲流水,徐徐舒展,再加上白敬齋幼習王體,尤喜行書,交談起來,十分愜意。
夢殊悠悠地說:“書以晉人為工,亦以晉人為盛。晉之書,亦猶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尚也。晉人的書法以韻勝,以度高。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期,同時又是精神上極自由、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時期。當時的知識分子為了解除精神上的痛苦,而在現實中又找不到樂土,因此在吃藥、飲酒、放誕、縱欲、追求刺激的同時,追求精神上的解脫。他們開始思考人生的價值、意義和本質,於是玄學之風大興。魏晉的玄學使晉人得到空前絕後的精神解放,晉人的書法是這自由的精神人格最具體最適當的藝術表現。晉人之美,美在神韻。當時的文人學士在言行上表現為重感情,重個性,重精神風度、氣質和神韻。他們往往遠離朝廷,寄身於山水竹林之中,在大自然之中尋找歡樂。他們看起來是遁世的、消極的,實際上他們開拓了自然美的新領域。”
白敬齋說:“這種標新立異的情致,超凡脫俗的言行,飄逸瀟灑的風度,就是魏晉風度,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在書法上的成功也是魏晉風度的體現。”
夢殊徉徉說:“二王的成功不是偶然的,首先他們有得天獨厚的家庭條件。王氏家族政治上地位顯赫,而且因書法人才濟濟蜚聲書壇。王羲之的父親王曠善於行書隸書。王羲之的書法老師是當時書法名家衛夫人。王羲之生有七子,有五子書跡俱傳,王獻之天資過人,才氣勃發,咄咄逼人,遇事不驚,從容不迫,不畏權貴,敢說敢為。其次,二王成功也得益於老莊思想和佛教思想,老莊思想中虛靜恬淡,寂寞無為,佛教中內心澄靜,境界相似,都是逃避現實。王羲之要想擺脫內心的苦悶,追求那種放浪形骸之外逍遙自在的人生哲學,這種老哲學體現在言行上,就是重感情、重個體、重精神風度、才情稟賦。王羲之在書法中所追求和表達的審美感情和個人意趣,也就是魏晉時期書法藝術所崇尚的韻勝度高的書風。誠然,江南山水也啟迪了王羲之父子的藝術靈感。江南秀麗空靈的山水美是東晉時代文藝脫拙成巧變質為妍的自然環境因素,它淘染了士族文人的心境。”
白敬齋道:“人於山水,如好美色;山水於人,如驚知己。”
夢殊點點頭,“王羲之退隱後,定居這裏。這裏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青翠,雲興霞蔚。王羲之稱‘從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遊。’王羲之在《蘭亭序》中寫道:‘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行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白敬齋歎道:“王羲之書法的成功要感謝唐太宗李世民,他酷愛王羲之書法,將書學列為國學之一,把書法作為文治的一部分,據說他去世後,王羲之的《蘭亭序》真跡也一同與他殉葬了。從此以後,王羲之就有了書聖的光環。”
夢殊道:“是啊,唐太宗曾著有《王羲之傳論》,以書取仕是他的主張。唐太宗的大臣歐陽詢的楷書成就甚高,與虞世南、褚遂良、薛稷並稱為初唐四大家。唐代的草書大家懷素幼時出家,為玄奘門人,性靈豁暢,嗜酒,人稱醉僧。幼時在寺院刻苦臨池,禿筆成塚。他與張旭齊名,時稱‘顛張醉素’。”
白敬齋說:“我聽說過懷素醉蕉的故事。”
夢殊呷了一口茶,又說:“宋代米芾稱讚懷素書法如壯士拔劍,神采動人,而回旋進退,莫不中節。”
白敬齋道:“我覺得北宋的米芾是學習王羲之書法最佳的人,他是山西太原人,天資高邁,為人狂放,不能與世俯仰,故仕途坎坷。他的代表作《蜀素帖》被稱之‘米之蘭亭’,現存於故宮博物院,內容是米芾自詠詩。元代的趙孟頫也是書法大家,他是宋宗寶,浙江湖州人,通音樂,精篆刻,工詩詞,善繪畫。宋代書家擅長行書,藝術成就很高,但初學者往往很難上手。南宋文人學習書法,多取法北宋書家,而不師法盛唐,故書法日趨衰微。趙孟頫出現後,扭轉了這一局麵,他倡導直接學習王羲之書法,這種回複古典的書法主張,很快得到朝野的響應,趙孟頫也因此成為繼王羲之、顏真卿之後,對中國書壇影響最大的人物。同時趙體楷書與歐體、顏體、柳體並列為中國楷書四大書體。”
夢殊說:“明代的文徵明,書法與祝允明齊名,繪畫與沈周、唐伯虎、仇英並稱明四家,為吳門畫派骨幹。他仕途不順利,五十四歲以歲貢薦吏部,任翰林院待詔。董其昌號香光居士,上海人,官至南京禮部尚書,兼侍讀學士。當時魏忠賢專權,黨禍慘烈,他當機立斷,托病告歸。董其昌才華俊逸,書畫俱佳,書風古淡清雅,蕭疏自然,帶有禪意。他成功改變了明朝中期書壇狂放野逸的書風,使之進入一種清靜理性的境界。清初的書家王鐸追求晉韻,他主張‘學書不參通古碑書法,終不古,為俗筆也。’‘書不宗晉,終入野道。’‘書法之始,難於入帖,繼也難於出帖。’他對傅山說:‘王鐸四十年前,字極力造作;四十後後,無意合柏,遂成大家。’王鐸的書法風格縱橫跌宕,氣勢雄強,沉著痛快,蒼老勁疾。他抒發了‘二王’書法中的陽剛之美,對當時書壇萎靡不振的書風有振奮作用。我還喜歡清代文學家書畫家鄭板橋的書法,他擅長畫竹,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他曾作一首《沁園春》詞: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折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難道天公,還拑恨口,不許長籲一兩聲?顛狂甚,取烏紗百幅,細寫淒清。”
白敬齋道:“鄭板橋的這首詞太過淒切,他有一首《浪淘沙》詞,比較清婉,‘山迥暮雲遮,風緊寒鴉,漁舟個個泊江沙。江上酒旗飄不定,旗外煙霞。爛醉作生涯。醉夢清佳,船頭雞犬自成家。夜火秋星渾一片,隱躍蘆花。’”
夢殊道:“這首詞意境不錯,詞貴意境,詞人的心境不同,作詞的意境也不同。”
白敬齋見西壁有一首《賀新郎》詞,詞是行書寫就,秀麗飄逸,雅致清新,詞曰:
翠染蘭亭溪。有幾隻白鵝嬉水,撫首弄石。曲墨洗竹落淚,更有春日消息。卻又被桃花彌離。隻雲君子高風節,乘畫船駛入朱門閉。偶聽見,淒清笛。
莫道緣分太天意,誰知曉雲情雨收,不掛一絲。書法幾硯情人淚,飄飄灑灑誰知?隻把羅衫皆潤濕。相約來年蘭亭會,雲去花飛亭空幾許。誰來拭,落花淚!
落款是:夢殊作詞並書。
白敬齋通曉詩文,談罷詞作,自知其中有許多委曲,不便追問。他瞥一眼夢殊,她已香淚滿腮,怔怔凝望。
這時,夢韻已沐浴,換穿紅衫翠褲走了出來。
夢韻嬌聲說:“我在屋內聽你們談書論法,真覺得是上了一堂書法課。”
夢殊對夢韻說:“夢韻,快給白先生續茶。”
夢韻拿起茶壺,這是一隻宜興產的泥壺,黃灰色。夢韻倒茶的時候,白敬齋聞到一股白丁香的幽香,他簡直有點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