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上高雄的碼頭。高秉涵陡然感到腳下的大地是旋轉和傾斜的。他拖著傷口腐爛的雙腿,剛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一下就跪伏在了沾滿水漬的水泥地上。
此刻是1949年10月22日的午後。
由於大浪和超載的原因,本來兩天就可以抵達的航程,卻整整用了六天多的時間。
在茫茫大海上飄搖的這些天裏,艦上缺食少水,穿梭在浪尖上的軍艦把人們胃裏的最後一點食物也早已顛簸出來。在茫茫的黑夜裏,不斷有一些飽受傷痛折磨和與親人分離的人們忍受不了這雙重的磨難,紛紛躍入海中,以求徹底解脫。
看著那些像饑渴的魚兒一樣躍入大海的人們,高秉涵幾次也想學著他們的樣子去一死了之。但一想到在家裏等候著他的母親,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下軍艦之前,所有軍人被通知把槍械放到甲板上。沒了槍杆做拐棍的士兵一個個雙腿發軟站立不穩,紛紛倒在碼頭上。
李排長也一下跪在了地上。聽著耳邊不斷有人呼喊親人的聲音,他又忽地一下從地上爬起來衝進人群。
“玉純他娘!玉純她娘!”
玉純是李排長女兒的名字。高秉涵眼前又浮現出那純淨燦爛的嬰孩的麵容。
高秉涵也支撐著身子跟在李排長身後幫他尋找妻女。碼頭上到處都是攢動的人流和呼喚親人的聲音。
突然,高秉涵覺得自己差點被一個飛奔著的人給撞翻。定睛一看,原來是541團的許副團長。許副團長一邊奔跑一邊大哭,懷裏抱著他的小兒子。
“哪裏有醫院?哪裏有醫院?”許副團長大嚷。
一個跟在許副團長身邊的兵勸他:“許副團長,孩子早就沒氣了,你就別跑了!”
許副團長大罵:“你放屁,我兒子是活的!”
轉眼,許副團長就消失在了人群裏。高秉涵愣在了原地。等他清醒過來再看,李排長也早已沒了蹤影。高秉涵慌張地在人群中亂竄著尋找李排長。
突然,大喇叭裏傳出一個陌生的聲音。
“請所有人保持安靜!”
這聲音裹挾著一種陌生的威懾。躁動片刻,碼頭上隻剩下陣陣無數氣泡破裂般的微弱聲息。
那個陌生聲音又命令:“所有軍官請自行到碼頭東側集合,所有兵士請到碼頭西側集合,眷屬請先行離開!”
這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如同一個攪棍把碼頭上的人群攪得團團轉,整個碼頭霎時亂了。
高秉涵沒有找到李排長,內心更加惶恐。慌張之中一下撞到了一個頭戴頭盔手中持槍正在維護秩序的士兵身上,那士兵定睛看了一眼高秉涵就把他向碼頭的西側推去。
就這樣,高秉涵站到了士兵的一側。
當天下午,高秉涵就被軍用卡車拉到了高雄郊外的鳳山腳下。這裏是國民黨的新軍訓練基地。
新軍大多是台灣本地青年,像高秉涵這樣來自大陸的都是一些年齡較小的學兵。
大批學兵的湧入使原本就吃緊的新軍訓練基地變得更加不堪重負。
二十多個人擠在一間屋子裏,吃的是米湯和爛菜葉子。一端起飯碗,高秉涵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在南京雨花門邊營裏小學時的日子。
不同的是,這裏的人說的都是大舌頭的台灣話。看著這些陌生的麵孔,聽著似懂非懂的大舌頭話,一種淒楚孤獨躍上高秉涵心頭。
第一個晚上,高秉涵就做噩夢。一開始,是逃命般的奔跑。跑著,跑著,兩條腿就溶化了一般沒有了。沒有腿跑不動,隻剩下一個軀體在焦急的滾動和呐喊。槍炮聲四起,惡人一群群從後麵追上來。似追上非追上的當兒,高秉涵大叫一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