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初春的一個午後。陰天。寂靜的五指山國軍公墓,原國軍181師師長劉興遠的葬禮正在進行之中。
凝視著大理石墓碑上劉師長的照片,人群中的高秉涵走神了。他並沒有聽清晰司儀對劉師長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蓋棺定論,眼前不停的晃動著38年前逃亡路上劉師長的身影。
司儀下令棺木入土,承載著劉師長遺體的棺材緩緩被放入墓穴。
第一鍁土落下去的時候,高秉涵淚如泉湧。
又一個老兵離去了。這葬滿國軍老兵的五指山又多了一個漂泊的遊魂。
幾年來,高秉涵已經無數次來過這裏。老兵們漸漸逝去,那些181師的老相識一個接著一個的邁向這人生的最後一站。
葬禮結束,老兵們並沒有急著下山,而是在山上東一群西一群串門是的看起了老朋友。
放眼望去,山坡上的國軍公墓像個一眼看不到盡頭的大社區。成千上萬個墓穴被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柏油馬路頗有條理的劃分開來,逝去的老兵們按照將、校、尉、兵的軍級依次分區排開。大理石墓碑上照片的旁邊雕刻著逝去老兵的姓名、生卒年月和軍銜級別。每一塊墓碑都濃縮著一個老兵的生命曆程。
高秉涵沿著墓碑之間的柏油馬路默默地向山上走去。他身後跟著表情木然的朱大傑。
兩個人攀上山頂,國軍公墓盡收眼底。
初春的風微微拂過山峰,朱大傑問高秉涵:“高哥,你在想什麼?”
高秉涵說不上自己此刻在想什麼,隻是覺得思緒煩亂。
朱大傑說:“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在想,比起那些早就死在戰場上的老兵,這裏的老兵已經算是幸運,他們有墓碑,有同伴,還有人經常來看他們。”
高秉涵說:“可他們永遠也回不了家,永遠也見不到家鄉的親人了。”
朱大傑默然。
現在朱大傑已經很少再去想回家的事。幾年來,他托人給老家先後寄了幾封信,都沒有回音,他猜測母親十有八九是不在人世。既然母親已經不在,自己回去不回去也就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
遠處傳來一陣響聲,一個看守公墓的年輕軍人騎著摩托車向這邊駛來。他停下摩托向高秉涵和朱大傑大聲詢問,問他們是不是找不到要祭拜的人了,如果是那樣可以到門口的登記處去查詢,並說電腦裏有每個老兵的資料,瞬間就可以查出每一個老兵墓穴所在區、排的準確位置。
高秉涵謝了那位年輕軍人,說不用。
年輕的軍人騎上摩托車瞬間遠去。
四周一片寂靜,隻有靜靜的山風吹拂著剛剛發芽的樹木和山巒。對著眼前無數的墓穴,高秉涵微微閉上眼睛。恍惚間,在這飄渺而真實的寂靜裏,他覺得墓碑下的老兵一個個複活了。他們忽而光著腳丫嬉戲在童年時代家鄉的田埂上,忽而穿梭在炮火硝煙的戰場上,忽而奔走在逃亡的荒野裏,忽而又老態龍鍾地行走在台灣喧鬧的大街上……
歲月流逝,老兵們最終一個個迷失在了霧一般的歲月裏。劉師長走了,榮團長走了,姬醫官也走了……微風拂過,人生如夢,淚水再一次濕了高秉涵的雙眼……他使勁閉上眼睛又慢慢地睜開,此時,他似乎聽到漫山遍野的老兵們正在地下一齊呐喊出一個聲音:我要回家!
這聲音讓高秉涵心驚肉跳,也讓他哀婉惆悵。
晚上,高秉涵回到家中,紮著圍裙的石慧麗正把最後一個菜端到桌子上來。剛剛退休的石慧麗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家務上。她的全部任務就是把老公和三個孩子伺候好。
夫妻倆早在幾年前就商量了,孩子的教育不能馬虎,三個孩子的大學都要到國外去讀。大兒子高士瑋馬上就要高中畢業,出國留學的事情眼看就擺在眼前。
丈夫想讓兒子去學法律,將來子承父業,但兒子卻打定主意要去法國學習酒店管理。石慧麗和兒子談了幾次,兒子都不改初衷。今天她一個人跑到幾家出國留學機構考察了一遭,也覺得兒子選的那個大學和專業不錯。酒店管理在台灣是個新興而時尚的專業,將來的就業和效益都不會太差。唯一覺得遺憾的就是學費有點貴,下麵還有兩個孩子緊接著也要出國,家裏的開銷會越來越大,石慧麗擔心丈夫會不同意兒子的這個選擇。
石慧麗抬頭對剛進門的丈夫說:“秉涵,我今天出去考察了一天,覺得士瑋的選擇還是不錯的。”
高秉涵的思緒還在靜靜的五指山上,他含糊地應了一聲,就進了衛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