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 / 3)

忽然她把嘴唇一動,微微一笑,這笑在他看來和哭隻差了一點。接著從她的口裏輕輕地吐出了“吳先生”三個字。

“是我,密斯熊,”他感動地答應著。他還想說話,可是有什麼東西堵塞了他的咽喉。他隻是默默地跟著她進了房間。

然而從這時候起他們中間的距離就縮短了。

女的坐在床沿上,男的坐在桌子旁邊的靠背椅上。桌子收拾得很幹淨,上麵放了幾本書。吳仁民把眼睛放在書上,卻對她說著普通的應酬話。他住了口,她並不接下去,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她背轉身子低下頭默默地過了半晌。等到娘姨提了水壺上來,她才裝出笑容站起來招呼給他倒了茶。

“她哭了,”他這樣想,心裏有些難過。“她為什麼要哭呢?”他暗暗地問他自己。忽然信裏的一句話闖進他的腦子裏來了,好象給他一個回答似的。他看看她的臉。她正站在櫃子跟前,從一個玻璃缸裏抓了花生米出來擺在一個洋磁碟子裏麵。

她那張美麗的臉上缺少血色,然而嘴唇卻是紅紅的。“這不是血跡罷。”他這樣想著,心又微微地痛起來。

她把碟子放在他的麵前,含笑地說:“請隨便吃一點,”然後坐回到床沿上,看著他慢慢地吃花生米。她開始敘述過去的事情。

她最先敘說她因為不肯接受一個男子的愛情受到脅迫時吳仁民幫助她的一段故事。這件事情,吳仁民早已埋葬在很深的地方,他從來不曾記起它,但是料不到現在卻被她掘發出來了。是的,他曾經幫助過她。那時她還是他的學生。她在高中部還沒有畢業,她的家庭就給她訂了婚,叫她輟學回去出嫁。她在這個城市裏已經有了愛人,她自然不願意回去結婚,而且她又知道家裏要她去嫁給什麼樣的人。反抗的結果是:她脫離了家庭。但是她要繼續求學就有困難了。這個消息傳到吳仁民的耳裏。吳仁民自動地出來幫助她,替她在一家書店裏找到校對的位置,使她可以繼續在學校裏念書。這件事情發生不久,吳仁民就離開了那個學校,而且很快地把她忘掉了。家裏有一個自己滿意的妻子的男人很容易忘記別的“有了主”的女郎,吳仁民自己就常常說著這樣的話。何況以前還有工作占據他的時間。但是如今一切都成了過去的陳跡,她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而他也把他的瑤珠永遠地失去了。

“過去的事還提它做什麼?”他帶著謙虛的笑容說。其實在心裏他卻暗暗地說:“說下去罷,你的聲音是那麼溫柔,你的故事裏麵帶著那麼多的溫情……”

“過去的事就是我的唯一的安慰,現在想起來,真是美麗,就象夢一樣,”她說著,做夢似地微微一笑,笑容裏雖然多少帶了一點淒涼的味道,但是已經夠使她的麵龐顯得有生氣了。“生病的人很容易記起往事,何況又是一段受人恩惠的事情?先生,你不曉得這個回憶給了我那麼多的安慰,那麼多的溫暖……”

“你的病是不要緊的。你還這麼年輕,你的生命還沒有開花,你以後還有更多的美麗的日子。為什麼就有了頹唐的思想?你正應該想些快樂的事情。病是不要緊的……”吳仁民感動地斷斷續續地說。忽然他閉了嘴,他不能夠說下去了。他激動得厲害。他用無聲的語言對自己說:“同情,這是同情。”事實上他是被一刹那間的愛情打動了。

他微微歎了一口氣,站起來在桌子上取了幾顆花生米,慢慢地嚼著。

“他死了已經一年多了,我和他的緣份是這樣淺,”她痛苦地低聲說。

“一年多?他死了一年多了?”他驚訝地說。

“是的,”她低聲回答,埋下頭又加一句:“如今我是被遺棄在大海裏的一片浮萍了。”

“我的瑤珠,我的妻子也是在那個時候死的,”他感傷地說。

她馬上抬起頭來,用一種好象是茫然的眼光望著他,過後自語似地喃喃說:“什麼事都有巧合,災禍也會來得這樣湊巧……”

吳仁民痛苦地想:“同樣的災禍把我們兩個連在一起了。”他唯唯地應了一聲。

“那麼先生到現在還隻是一個人麼?”她無意間說了這句話,卻又埋下頭去。

“是的,一個人,也可以說是一個流浪人。有些朋友又叫我做羅亭。我確實就象羅亭那樣,懷著一顆熱烈的心,到處漂泊,受人輕視,被人誤解……”他說這些話,的確帶了一點怨氣,他說得很認真,卻忘記了他並不曾有過到處漂泊的事。

“是啊,”她說著又抬起頭用溫柔的眼光看他。“在現社會裏麵有熱烈心腸的人常常得不到人們的了解。先生不是曾經對我說過我們應該有獨往獨來的勇氣麼?這句話我至今還記得。這是一句很美麗的話。……可惜我不曾做到。”最後的一句話是帶著歎息低聲說出來的,她好象害怕被他聽見一樣。

“我已經忘記我說過的這句話了,”他苦笑地說。“話是美麗的,但是究竟有什麼用處?密斯熊,你不知道,那寂寞,那心的寂寞!比死還要難受!永遠是誤解,永遠是失望!我這顆熱烈的心就在寂寞裏熬煎,沒有人來替我分擔一點苦惱,表示一點同情。沒有誰關心到我!孤獨,永遠是那比死還要沉悶的孤獨!密斯熊,這種話我隻向你說,我從沒有對別人說過。但是你也不會了解我。”他愈說下去,愈熱烈,同時又愈悲憤。

“先生,你為什麼要說我不會了解你呢?”她認真地分辯道。“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感激你,多麼崇拜你。也許我現在不了解你,但是我很願意了解你。我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一道光照亮她的麵龐,蒼白色的臉染上了淡淡的紅雲。

即使不是為了上麵這些話,單是她的麵貌也可以使吳仁民感動。他的麵容也改變了。“密斯熊,……密斯熊,”他接連喚了兩聲。“你是這樣地大量。……我這一生隻聽見一個人向我說過這樣的話,就是你!……你是這麼純潔!這麼善良!我不曉得應當怎樣感激你!”他說著身子象發寒顫似地抖動,兩隻眼睛不轉動地望著她的微微張開的小嘴。他覺得一種高尚的感情控製了他,一個莊嚴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說:“坦白地說罷,在這個高潔的女性的麵前坦白地說罷,向著她傾訴你這許多時候以來的悲哀!”

“先生,”她略略提高聲音說,“你為什麼對我說這些話?我是不配的。我經曆了那許多痛苦而能夠活到現在,不都是拜領著你的賜與麼?你現在還要說感激我,不是在譏諷我麼?先生……”從她的麵部的表情看來,她的心和口是一致的。

“先生?請你不要喚我做先生罷。我們做朋友,不更好麼?”他忘了自己似地大聲說。

兩個人對望著,他們都不作聲,但是兩顆心都在說話,兩對眼光都在探索。

“先生,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你才好。難道這個稱呼不就是最美麗的麼?”她用一種非常柔和的聲音說。“讓我永遠這樣地稱呼你罷。這個稱呼我一直到死都不會忘記。”她停了一下,站起來走到桌子前麵,拿起熱水瓶給他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拿著茶杯回到床前,坐下去喝了兩口,然後慢慢地繼續說下去:“先生,你也許願意知道近一年多我的生活罷。你或者會奇怪他死了以後我是怎樣生活的?其實這很簡單,我這許久都是在書店裏做校對的工作。後來我的身體病到不能夠再做那種隻有使人心焦頭痛的事情,我便搬到這裏來。這是一個女朋友的家。她對我很好,她一定不放我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