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3 / 3)

“她現在在家嗎?”他突然問。

“不,她到鄉下去了,不久就會回來。她和我是同鄉,而且是小學時候的同學。靠了她的勸解,我母親又時常接濟我,和我通信。但是父親的心還是不肯寬恕。”

“父親的心總有一天會軟下來的,”他這樣地安慰她。

“不知道我能不能夠等到那一天,”她感傷地說。“我近來很少到外麵去,常常整天坐在家裏,有時候拿著一兩本書,有時候動也怕動一動。不知道怎樣,非常容易感到疲倦。這裏又很寂寞。那個女朋友回鄉以後就沒有人來和我談話。在這裏,我沒有幾個朋友。我整天坐在家裏不想做什麼事情,又沒有人來看我。”

“我以後一定常常來看你,”他誠懇地說,並不象施一個恩惠,卻象要報答一個恩惠。

“謝謝你,”她的聲音裏帶了一點喜悅。“恐怕先生不會有這麼多的時間罷。我知道你很忙。我知道你有你的事業。而且為了渺小的我,也值不得花費先生的寶貴時間。”

“我有很多的時間,而且我也很寂寞,”他感動地說。

兩個人又談了一些話,吳仁民終於告辭走了。熊智君送他下樓,伴著他走到後門口。他走到轉角回過頭來看,藍布旗袍裹著的苗條的身子還靜靜地立在那裏。

吳仁民走在路上,看見蔚藍的天空,金黃色的陽光,人行道上的梧桐葉,覺得心裏很暢快,在他的耳邊還接連響著那溫柔地喚著“先生”的聲音。這一陣他忘記抽煙了。

“我終於找到這樣的一個女性了。她崇拜我!她願意了解我!她要求我給她一個機會!”

“她是可愛的。美麗,那不消說。她說話說得那麼溫柔,句句都打在我的心上。態度也很溫柔,而且又有熱情,並沒有一點忸怩。”

“病?那不要緊。愛情可以醫治女人的百病。”

“她是值得憐憫的,值得同情的,而且還值得愛的。”

“是的,我應該同情她。不,我還應該愛她。我有愛她的義務。我要用愛情去溫暖她的淒楚破碎的心。我要安慰她,鼓勵她,使她走到積極、快樂的路上去。”

“為什麼不應該戀愛呢?生活太單調了,空氣太沉悶了,環境太黑暗了。我不可以暫時在女性的溫暖的懷裏睡一些時候,休養這疲倦的身體來預備新的鬥爭麼?”

他同自己商量了許久,終於得到下麵的結論:

“自己覺得可以做就去做罷。戀愛完全是兩個人中間的事情,李劍虹、高誌元他們沒有權利幹涉。”

在電車上他遇見幾對年輕的男女,他們談起話來很親密,女的緊緊偎著男的。車子裏麵的眼光都落在這幾對人的臉上。他把他們看了許久,忽然妒忌地、生氣地在心裏自語道:

“為什麼他們都可以,我一個人就不可以呢?”

吳仁民回到家裏。他看見高誌元還躺在床上和方亞丹談話。

“怎樣?成功了嗎?”高誌元看見他進來張開闊嘴嘲笑地問道,接著又哼起日本的情歌來。

“斯多噶派哼情歌,”吳仁民不直接回答,卻自語地說了這句話。

高誌元沒有話說,把嘴大張開,打了一個嗬欠,嘴張得那麼大,好象預備吞食一個人似的。他生氣地伸手把豎起的頭發拚命地搔,忽然大聲笑起來。笑夠了時他才慢慢地說:“我有了好對了:革命誌士講戀愛。”

“好,”方亞丹也笑了。

吳仁民漲紅了臉,罵道:“你懂得什麼?照你的意思,人類應該滅絕才對。你為什麼不把所有的人都弄成太監,免得他們看見女人就衝動?……我要出去了,我不再和你這個新道學家說話。”他說完真的就往外麵走。

“仁民,你回來,我有話對你說,”方亞丹在後麵叫起來。“真的,我有正經事情要同你商量。”

吳仁民默默地走了回來。

“我和誌元已經決定到F地“注釋1”去了,”方亞丹嚴肅地說。

“你不到法國去嗎?”吳仁民驚訝地問。

“我早就表示過不做留學生。讓張小川一個人去擺他的留學生的架子,”方亞丹說著忽然做出一個歪臉。

“我決心去幹實際運動。同劍虹長久在一起也沒有什麼意思。他自然是一個好人,卻幹不出事情來。同他相處久了,才知道他也不過如此!”方亞丹一本正經地說,他突然站了起來。

“你在跟我開玩笑。我知道你素來很崇拜他!”吳仁民還不肯相信。

“不錯,我崇拜過他,便是現在我對他還有好感,”方亞丹起勁地分辯道。“然而現在我看出他的弱點來了。他的成見很深,並不認識人,而且又缺乏自信力。凡是讀書過多的人都會有這個毛病。書這個東西害人不淺。”

“而且劍虹拚命庇護小川,這也很不公道。不管小川現在變得怎樣,劍虹依舊相信他。這簡直是縱人為惡了!”高誌元突然從床上跳下來,把他的木板鞋在樓板上弄出大的響聲。

“小川要結婚了,聽說還要行舊式婚禮呢!”方亞丹生氣地說。

“結婚?同誰?”吳仁民茫然問道。

“同龔德婉。女的人還不錯,劍虹很稱讚她,你也見過。婚禮大概在龔德婉的家鄉舉行,外麵的朋友不會去參加,當然看不見舊式婚禮他們回到這裏來時,隨便印一張說明同居的卡片分發出去,在朋友們看來不是廢除了婚禮嗎?小川的花樣到底多些。”方亞丹愈說愈生氣,竟然把袖子挽上去,好象預備和人打架似的。

“龔德婉,我當然見過她。……但是關於婚禮的事情你怎麼知道?”吳仁民又問。

“那是佩珠告訴我的。劍虹勸阻過小川,卻沒有用,他就不再勸了。我不高興劍虹,就因為這個緣故。你知道我對舊禮教恨得非常厲害,舊的一切我都恨。整個中國被它摧殘到了這個地步,我們青年還要對它讓步屈服!”方亞丹說著猛然將拳頭在桌子上用力一擊。桌子大聲叫起來。兩三本書落在地上,一個茶杯打翻了。“所以我要到F地去。現在隻等F地的朋友寄路費來。我要離開小川,離開劍虹,離開他們那一群書呆子。”停了一下他又說:

“我去,誌元去,還有兩個朋友要去。將來你也跟著來罷。我們歡迎你。”

方亞丹的話說得非常有力,連高誌元也擺正了他的方臉注意地聽著。

“好,”吳仁民含糊地答應一聲,心裏有說不出的惆悵。他這時候並不曾想著到F地去的事。

“注釋1”F地:指福建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