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停下,他已經把臉色講歡了,連銀須都在顫動,卻偏偏要在此處跟我賣關子。我雖心急,卻也不想叫他隨意把玩,就把一支煙遞過去,幾分挑釁的口吻道,謎眼我不問,我隻想說,收走宋三和白袍劍客的那個人,是仙人道長吧?此處不算謎眼吧?店家把煙橫到鼻子下聞著,並不睬我。就在這工夫,男孩開了口,叫你蒙上了大哥,是仙人道長。
我拍著男孩的頭,跟他有了哥們兒的感覺。我衝著店家得意地笑起來。
店家並不怪罪男孩,瞟來一眼說,我咋說來著,古溝鎮上的人,寸把長的舌頭,都挑得起驢雞巴長的故事,是吧山娃?說完了嗬嗬直樂。
原來男孩叫山娃。山娃這時就有點人來瘋,眼皮子緊眨了幾下,把兩條小腿盤在窄瘦的木凳上,說,大哥你去熊膽山瞅瞅,當年埋宋三和白袍劍客的地方,長著一棵兩權的大鬆樹,都說一權是宋三變的,一權是白袍劍客變的。他說,大哥,剛才老棒爺給你講丟了一個段子,我給你補上行吧?
我瞄了一眼老棒爺說,我說老棒爺呀,還跟我藏了一段兒,故意的吧?
老棒爺撚著胡須,臉上挺有心事。
山娃道,就是那兩個人都死了以後呀,在武林之中,一段雙雄的佳話就開始流傳了,等到埋他倆那個地方,長出了獨根兩杈樹,就有人作出了順口溜:
英雄陽間無緣親,陰曹地府根連根。
我樂了,山娃也把臉笑出了舒服樣兒。
山娃興致好,就又說,你上山去找老山根吧,他能給你講老鼻子好聽的故事和傳說了,他是我們鎮上最這個的人。山娃衝我豎起了大拇指。
我往往裏撲著亮兒的門口望了一眼,問道,到山上去,要多長時間?
山娃在這個問題上似乎拿不準了,臉上不再逞能了,仰頭看著老棒爺。
老棒爺說,你這陣子走,趕天見黑前,包你跟老不死的老山根碰臉。
我往門口丟了一眼,琢磨著是這會兒上熊膽山,還是明天上--反正熊膽山我得上,不然就白來一趟了。
合計老山根子哪吧?老棒爺吊著嗓音道。
老棒爺看到我心裏來了,這叫我覺得自己很嫩,就故意不接他的話茬。
老棒爺吹去煙灰說,老山根長在熊膽山上了。山上的人,早幾年就都搬下山了,惟他,死強,政府咋勸,他就是不挪窩,犯神經呢!他老伴打早過世了,兩個兒子,嫌蹲在山溝溝裏沒出息,早幾年也都跑出去闖蕩了,你說他一人在山上耗個什麼勁吧?遲早得枯死在山上,要麼就是叫熊瞎子給禍害了,讓野豬給撕巴了,也說不準。
山娃哼了一聲說,老棒爺你說岔道了,老山根不下山,不是跟政府強,也沒犯神經,他是在山上陪那個救過他命的抗聯戰士。山根爺爺那叫說話算數,說在山上陪救命恩人一輩子,就陪一輩子。
你這崽呀,把話扯遠哩!老棒爺抓過山娃的一隻手摸著,臉色灰灰的,老半天才又接著說,撞心窩子的事,還提它幹啥。
山娃就把小臉蔫下來,不住地捯氣擴著兩個鼻孔,像是難受了。
我盯著老棒爺,目光一動不動。老棒爺歎口氣,苦笑道,熊膽山上,有座墳,就是那個抗聯戰士的墳。都過去這些年了,那座墳還是有模有樣,守護得精心呀……這裏麵的故事,我一時半會兒講不完,也講不像,等你上了山,叫老山根那張嘴跟你嘮叨吧,有聽頭。
我啪地一拍桌子,站起來說,我這就上山!我看你這小飯鋪裏也賣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們幫我參謀參謀,看看我給老……老山根買點什麼好?
他稀罕啥?他稀罕山,你買得成?老棒爺搖頭晃腦地說道,你把大票子掖好了,使不上。不過你上去一趟呢,空手也不大好,這樣吧,你給老山根買上幾包洋蠟,再稱上幾斤大粒鹽,就頂好頂好的了,旁的他真的啥也不需要。他這個人,能把這山上山下的事兒,說得根是根,權是權,葉是葉,照我嘴上這點屁嗑,強遠去了。
備齊了東西,要往起拎腳時,老棒爺塞來一封信,說是老山根的兒子打山外頭寄來的,搭我一程腳力,捎上山去。
我怪聲怪氣地說,原來一勁兒攛掇我上山,敢情是想抓我公差呀!
老棒爺噘起嘴說,你這是說了鳥腸子話,文明人犯了傻病。你咋就不想搭你腳力捎上山的信,是我給你找的親近老山根的理由呢?上山吧,叫老山根好好開導開導你。先前跟你講的那兩個畫畫的,叫老山根幫助得都那個勁了,那遭他倆要是再往下住段日子的話,就該跟老山根叫爹了。你當心點吧,我把這話摞你耳朵旁擱著,可別到時候暈了頭,下山來衝我爹、爹的亂叫。那你就折我大壽了。老棒爺一臉想笑,卻又忍著不笑的表情。把眼珠都憋凸了,要滾出來似的。
我便哈哈大笑,差點沒笑噴了……
那天上山花費的時間,還真就讓老棒爺給斷準了,我趕在天色見黑前,站在了老山根的麵前。我的天哪,他就是我夢中的模特呀!瞧著眼前這張輪廓真切、曲線蒼勁、色澤黑潤的老臉,我禁不住淚流滿麵。
其實那一刻,老山根什麼話也沒說,臉上更沒有一下子就能打動人的特殊表情。他隻定定地站著,任憑掛著響兒的山風呼呼啦啦地推搡他,一副身板就是不搖不晃,靜如老鬆,一個無形的“挺”字,從他的頭頂,寫到他的腳底。
可我就是覺得他親切,就是覺得站在這樣的老人麵前哭一場很舒服。
這是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