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媽穿梭往來的娘家親戚中,有一位高額凹眼,是我媽的表弟或表叔。那年他由呼和浩特去呼倫貝爾探親,在我家住過幾天,是遠極了的親戚。
他很平凡,我姐和我經研究認為他沒什麼趣味。但後來,即他啟程那天晚上,讓我們開了眼界。他的笑很特別,向裏吸氣,隔一會引吭“咯”的一聲,想必肚裏的氣過多了。這種笑,應該說有悖於常理。一般人都是提氣,胸腦共鳴,聲帶振動:哈哈哈,或哈哈哈哈。而他屬於“倒笑”,抬頭,張嘴,顫抖著向裏吸氣。起初,我姐和我略覺恐怖,因為他吸氣時沒有聲音即笑聲。這種光顫抖而無聲的笑法,在十五瓦昏暗燈光的夜裏,不能產生美感。而間隔性的母雞打鳴似的長青“咯——”,又使人感到意外。
還有,他這種笑不容易停下來,一般要笑很長時間。我分析,其吸氣與換氣之“咯”要在肺裏形成供氧平衡,但平衡不了,就必須笑下去,使“咯”的間隔減短,漸漸平息。
那天晚上,他因為什麼而笑,我們已經忘了,總之,他的談話對象吾爹吾媽並沒有刻意講幽默故事,讓他步入這麼艱難困苦的笑境,像馬車軲轆陷入爛泥裏一樣。
我和我姐互換眼神,極愉快,然後放聲大笑。這下毀了,他剛停下來的笑又開始了。他挺胸,手捂肚子,耷拉著眼角開始笑。吾爹吾媽也隨之解頤。我們放肆地尖叫起來,太好了!他“咯”的間隔變長,臉色憋得醬紫,用手勢痛苦哀告,請我們停止這種為笑而笑的笑。我父母立刻噤口,並用目光凶狠地製止我們閉嘴。屋裏靜下來了,他緩緩地吸氣,自己笑,“咯”的聲音弱了,停下來。
我爸對我們倆說:“出去。”
出門時,聽我媽對他說:“你這樣笑有危險。”他用拳堵著嘴,默默點頭。
我爸說“睡吧!”他又點點頭,並不抬頭。
在被窩裏,我和塔娜(即我姐)議論他,蒙著頭哈哈大笑,認為他可愛。
早晨一醒,我們就打聽那個親戚呢?我媽說你爸送他去車站了。我感到這令人惆悵。
“他為什麼倒抽氣樂?”我姐問。
我媽嚴肅正告:“人家就那樣,以後不許你們這麼沒禮貌。”說完,她竟笑起來,我倆齊聲進發大笑,我媽笑出了眼淚。
此後的幾天,我和塔娜一直在議論他並模仿他的笑法。不幸,塔娜竟染上了這種笑中惡習,改不掉,直到現在;雖然程度上比這位親戚輕一些。
“笑話別人的缺點,早晚吃虧。”我媽說。
“黑姥爺”是我媽的娘家表叔,名胡古巴日斯,意謂“青虎”。“黑姥爺”這個名是我們起的,後來我媽我爸也這麼叫。
他臉黑,嘴唇厚,慈祥而沉靜。他是一個懦弱善良的好人,在海拉爾的新華印刷廠當了幾十年廠長。他緘默著,一輩子沒拿過髒錢,沒抱怨過生活,沒說過別人的壞話。外表很像長期在東南亞叢林作戰的共產黨領袖。
他是我母親親近和尊敬的親人之一。前年他和老伴(我稱黑姥姥)來赤峰做客。臨走,天涼了。我媽把我發的一套軍用棉衣褲送給他,他竟很感激。我倒不好意思了。黑姥爺不窮,也不缺衣物。受人涓滴而感激,是我媽她們老張家人的共有特點。
一中姥爺,即在赤峰一中當過教師的胡和先生,他也是我媽的表叔。他家是我家在赤峰街裏唯一經常走動的親戚。這種親戚關係也許不十分近,但感情很深。一中姥爺個矮敏捷,小眼睛,但滿麵笑容,是一位教育家。一中姥姥是心靈手巧的資深護土長,她對編織、烹飪及布置家庭無所不精。過去,我們在一中姥爺家常吃到好吃而且好看的飯菜。
一中姥爺姥姥比我父母均小幾歲,但每逢年節,我媽必張羅禮品去探望他們。大年初一,當我媽踩著凳子,從壁櫃裏取出點心匣子和罐頭時,我們知道要給一中姥爺拜年了。她讓我們先去送禮請安,自己單獨去。蒙古人對長輩的尊敬是絕對不容搪塞了事的。我媽在給一中姥爺拜年時,仍要行屈膝禮。一中姥爺坐在沙發上,笑嗬嗬說:“行了,坐下吧。”我媽才落座問候。
我媽這一生的不幸太多了,不幸之一是缺少長輩的撫愛。我外祖父很早去日本讀書,我媽的生母沒等新中國誕生就咽氣了。她是在革命大家庭裏長大的。如今她已老了,但渴望敬奉長輩的心情卻愈加強烈了。我現在才知道,童年缺少的父愛,竟是一直到老都試圖彌補的一份心情。她執意恭順侍候自己的每一位長輩。今年十一月,她要和我年邁的父親去拜候遠在興安盟的外祖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