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畫竹歌》是長慶初年在杭州所作。當時白居易五十一歲,殘廢的唐穆宗被宦官扶上皇帝寶座,此位皇帝迷信方士,一心求長生不老,不理朝政,於是“國是日荒,朋黨傾軋,兩河再亂,民生益困”,詩人屢上書諫奏。長慶二年(822)正月,又上疏論河北用兵諸事,不聽。於是自求外任。七月,白氏自中書舍人除杭州刺史。由於宣武軍亂,汴途阻塞,取道襄漢赴任,十月一日才到杭州。本詩大約寫於抵杭州後的長慶二年末或長慶三年(823)。
協律郎蕭悅善畫竹,舉時無倫。蕭亦甚自秘重,有終歲求其一竿一枝而不得者。知予天與好事,忽寫一十五竿,惠然見投。予厚其意,高其藝,無以答貺,作歌以報之,凡一百八十六字雲。
植物之中竹難寫,古今雖畫無似者。
蕭郎下筆獨逼真,丹青以來唯一人。
人畫竹身肥擁腫,蕭畫莖瘦節節竦。
人畫竹梢死羸垂,蕭畫林活葉葉動。
不根而生從意生,不筍而成由筆成。
野塘水邊岸側,森森兩叢十五莖。
嬋娟不失筠粉態,蕭颯盡得風煙情。
舉頭忽看不似畫,低耳靜聽疑有聲。
西叢七莖勁而健,省向天竺寺前石上見。
東叢八莖疏且寒,憶曾湘妃廟裏雨中看。
幽姿遠思少人別,與君相顧空長歎。
蕭郎蕭郎老可惜,手戰眼昏頭雪色。
自言便是絕筆時,從今此竹尤難得!
《畫竹歌》並引,“引”,引子。這裏是比喻引起正文的話。“協律郎”,屬太常寺。掌管音樂及監試樂人之官。“蕭悅”,蘭陵(今山東臨沂市)人。《唐朝名畫錄》載:“蕭悅工畫竹,有雅趣。說者謂墨竹肇自明皇,蕭悅得其傳,舉世無倫。”“無倫”,無與倫比,當世無比。“予”,第一人稱。“天與”,天賦,天生。“好事”,一種愛好。“惠然”,這裏有愛敬之意。“貺”,賜與,贈給,“引”中作名詞用,指畫。這段引主要在說明寫這首詩的因由、原委。而且指明全詩一百八十六字。
前四句詩說,植物中數竹難畫,從古至今沒有畫得相同的。而蕭悅筆下所畫的竹尤其逼真,是中國古代有繪畫藝術以來唯一的一個人。“丹青”,二者是國畫中兩種常用的顏色,後來以丹青指繪畫藝術。
“人畫竹身肥擁腫”四句用比較的手法,說明別人畫的竹子,不是幹肥臃腫,便是竹梢死板瘦弱;而蕭悅畫的竹子,則莖節瘦勁挺拔,枝葉靈活飛動。
“不根而生從意生”以下六句,說竹畫無根而能生竹、無筍而能成竹,都是畫家自己著意構思成圖的,並用生華妙筆在紙上揮灑而成畫的。畫麵上野塘水邊曲折的堤岸旁,繁茂挺拔地聳立著兩叢十五莖青竹,娟麗美好,新竹的皮上附著著一層白色粉狀物,蕭疏颯爽,青嫩帶粉,儼然活著的竹子,挺立在霧靄風煙之中。
“舉頭忽看”六句寫詩人抬頭看畫,忽然覺得不是畫,低頭靜聽好象有竹葉颼颼聲。再仔細端詳,西邊七莖青竹叢生挺拔勁健,記得(“省”)在天竺寺前石上看見過;東邊八根青竹疏朗峻直,想起曾在湘妃廟裏雨中看到。
“幽姿遠思少人別”二句是詩人麵對竹畫,感歎此畫“氣韻生動”、“高情遠致”、不落俗套,但很少有人能鑒賞識別,意思是看不出、看不懂,感受不到。故有“與君相顧空長歎”之感慨:蕭郎、蕭郎!可惜老了,手抖顫,眼昏花,頭發雪白。自己說這幅畫便是絕筆,從今以後這種竹畫尤其難得!
這是一首題畫詩。從“引”到全詩,都圍繞著蕭悅及贈給自己的畫展開描寫的。並且使用對比的手法,個人觀賞聯想和感受,對畫激賞的同時,對畫家的貧困老昏以深切的同情。
這首詩用典有非常的獨到之處,字字句句圍繞畫竹及畫家。特別是引證用典無不與“畫”與“竹”有關。“竹”是全篇之核心和關鍵。形容竹子色態的美好——“嬋娟”,是暗用晉左思《吳都賦》“其竹則……檀欒蟬娟,玉潤碧鮮。”之典;曾憶湘妃廟裏雨中看竹,是引用《太平寰宇記(補)·嶽州·巴陵縣》“君山”、《山海經》“洞庭之山”、《史記》“湘山祠、湘君”等關於“湘水二女神——湘君、湘夫人”的傳說和神話故事,給讀者以想像的餘地。
《四溟詩話》對“西叢”四句以高度評價,認為“選語清潤,讀者襟抱灑然,能發萬裏之興,所謂淘沙揀金,難得之句也。”《唐宋詩醇》則斷言“波瀾意度直逼子美堂奧,與香山平日麵貌不類,蓋有意規仿子美題畫諸作而為之者。”
不識真娘鏡中麵,惟見真娘墓頭草。
霜摧桃李風折蓮,真娘死時猶少年。
難留連,易銷歇。
“霜摧桃李風折蓮”二句連用比喻。“霜摧”、“風折”比擬豔似桃李花、嬌如蓮花的真娘,慘遭摧殘蹂躪,流落風塵為妓,死時還是少年女子。詩中充滿同情與憐惜。
真娘,如蘇小小、薛濤一代名妓,身殞而芳名猶存,其墓引來無數遊客題詩憑吊。唐代舉子譚銖題墓絕句雲:“武丘山下塚累累,鬆柏蕭條盡可悲。何事世人偏重色,真娘墓上獨題詩。”(《唐詩紀事》)本詩正是針對這種情況有感而發的。詩人固然對不識真娘麵、惟見墓頭草不無婉惜之感,特別是對“霜摧”、“風折”受盡蹂躪的早夭寄托了深深的歎婉和痛惜。“尤物難留連”為一詩之主旨,青春美貌如塞北之花、江南之雪,何其短暫!詩人勸戒世人,切不可為留連尤物貽誤生命,賦予了本詩以警世勸人的社會意義。
清人沈德潛給予本詩“不著跡象,高於眾作”及“筆力高絕”(《唐詩別裁集》卷八)的評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