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於的藝術之路不是從散文開始的,他寫詩,也畫畫,寫詩和畫畫的張於目前似乎正通過散文向我們展示某種成熟。
這成熟體現為人生信念的某種穩定與自持,盡管其中不乏感傷,但更包含著宋詞式的溫潤與純淨。“我們懷念宋詞,懷念她的體積感和她的純淨。”哀而不傷的作者如是說。這成熟也體現為語言遊走的婉轉、飄忽與搖曳多姿,散文家自如地實現了與詩歌與繪畫之間的“跨體”寫作,在藝術思維的遊弋中“手寫”生命的光與影,這是一種“表現主義”式的連接:詩歌的跳躍、散文的任性、音樂的飄蕩與表現主義繪畫的色彩和不確定,幾者之間形成了很好的組合,彼此氣質上深度溝通。張於就此似乎找到了他自己的文學氣質、表述方式和語言風格。
張於散文的沉穩感在某種意義上還來自他自覺追求的“古琴”氣質。《手寫體》一開篇,他就克製不住向我們大談“古琴”的韻致:“散文和古琴應有同樣的頻率,其中也包括心境、自況、氣韻、量度、懷想、暗示力、歧義性和表現主義氣質。古琴彈射的每一個音都在生成,折疊成字碼。”張於對古琴的迷戀與他對中國現代散文寫作現狀的不滿聯係著。在他看來,“現代散文在縱欲過度之後,隻剩下一大堆驚瓊碎玉。從五四時期以來,結晶而成的翻譯產品,致使我們的漢語田野無度瘋長著外來植物。一方麵是老熟的語境套路;另一方麵是語言肆虐症的發作——當今的寫作者究竟要把寫作引向哪裏去?”
應當說,這是一個比較嚴重的指控。不管它在現代散文批評史上是否具有重大意義,我們都不能不說它的確反映出了作家張於自己的一種“強烈”的觀感,並且就是這樣的觀感推動他試圖另辟蹊徑,從“古琴”的頻率與氣質中尋覓未來散文創作的新可能。“每當我們聽見《流水》的時候,對漢語中現行的運行方式就不再期待了”,相反,“古琴譜既然是拆散的漢字拚造的,琴聲裏一定有語言的破解之路”。
我注意到張於在這些表述裏的關鍵詞:縱欲過度、外來植物、語境套路……這是對“現代散文”的批評,這樣的批評並不一定能夠經受住嚴格的文學史的驗證,更仿佛屬於張於的個人閱讀經驗或者說思想目標,不過倒也部分地概括了現代生存與現代文化的一些重要特點:物欲的增長、外來文化的引入、新的語言模式的形成。對於現代文明的這些取向,張於顯然有些不以為然,而在“古琴”的藝術境界中尋求突破這些現代弊陋的方式,也就成了張於的選擇。
“古琴”式的藝術又是怎樣的藝術呢?張於的描述是:
古琴對於不關心它的人來說,是一道減筆運算。稀稀落落的蕭瑟之氣,排布下一個“彈欲斷腸”的氣場,由此產生的“亂聲”,有一種流溢之美,促成了漢字的翩翩姿態。中國山水畫的散點透視、圍棋的四麵縱橫、徐渭書法風格上的亂石鋪街和古琴的漫無節奏,驗證了“亂”之美學境界。而古琴的無節奏並不是對時間的浪費和鋪張,正如《亂聲》是《廣陵散》的一個續本——影子對實物的取代,零散、彷徨,更富於想象。
——《我依在散文的夜廊下·代序》
由“散點透視”“流溢翩翩”“四麵縱橫”所構成的其實就是中國美學的古典精神——一種超越了僵硬的句法限製、自由出入於自然山水與人文情懷的整體意境,“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式的語言組合都一再證明著中國藝術部分掙脫“規則”的混沌之美。就詞語和句法來說,混沌之美就體現為對複義、含混的巧妙運用,李光地的《榕村語錄》雲:“句法以兩解更入三味。”王應奎的《柳南詩話》稱:“詩以並涵兩意見為妙。”張於所謂取代“實物”的“影子”由此變得生動活潑、搖曳多姿。不過這是否就是一種“亂”的境界呢?我倒以為還可以進一步商榷。在我看來,“散”與“亂”都還隻是表象,文字、意象的“亂”的背後,其實是精神獲得某種自由的瀟灑,對於瀟灑而言,散漫中自有其不足為外人道的凝聚。
不過,張於倒真是創造性地領悟和書寫著他所認為的“亂的美學”。一冊《手寫體》意象散漫,甚至豐富到“蕪雜”,從塞萬提斯、《堂吉訶德》到蒙田,從古琴到表現主義油畫,從阿赫瑪托娃到日本俳句,上下幾千年,縱橫數萬裏,但凡文學、音樂、美術,各種曆史人物、藝術典故……幾乎就是應有盡有,作者似乎對這些迷離的自然與人文繁複交織的敘述迷戀不已,沉醉不已,雖然有時我們很難完全把握其中的“意義”,然而卻不難理解他努力引古典美學意趣入當代散文創作的“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