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為什麼是“二十世紀”?——嚴家炎先生《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1 / 3)

嚴家炎先生主編的三卷本巨著《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終於由高等教育出版社首先推出了上、中兩卷,這讓我們得以窺探這一學術構想的大要。在“二十世紀”業已結束的今天,重新檢驗我們學術史的這一大收獲,真令人浮想聯翩,除了發自內心的真誠祝賀之外,我又覺得,這倒是一個讓我們回酋和反思有關學術問題的好時機。

自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三位先生在1985年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一概念以來,國內以這一名稱為題的文學史著作不斷出現,僅就我眼界所見,就有孔範今(山東文藝出版社),王曉明(東方出版中心),朱棟霖、丁帆、朱曉進(台灣文哲史出版社),張俊才、李揚(河北教育出版社),喬福生、謝洪傑(杭州大學出版社),蘇光文、胡國強(西南師範大學出版社)等多種版本,新近又加入了德國漢學家顧彬的同名新著(範勁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其他專史有張毓茂《二十世紀中國兩岸文學史》(遼寧大學出版社)、謝冕《新世紀的太陽——二十世紀中國詩潮》(時代文藝出版社)、朱德發《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流派論綱》(山東教育出版社)、張永健《二十世紀中國兒童文學史》(遼寧少兒出版社)、郭久麟《中國二十世紀傳記文學史》(山西人民出版社)等,至於以“二十世紀”領題的文學史論著就多得不勝枚舉了。

“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概念誕生於北京大學中文係,嚴家炎先生作為這一概念倡導人的導師輩學人,顯然對此懷有一種長者的關懷與嗬護。旱在1990年代,他就組織出版過兩套以“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命名的大型叢書:一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區域文化叢書》,由湖南教育出版社推出,一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叢書》,由安徽教育出版社推出。到目前為止,這兩套叢書提出的一係列問題依然關乎百年中國文學的重要環節,筆者作為《現代四川文學的巴蜀文化闡釋》的作者,有幸加入《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區域文化叢書》,在自我學術積累的同時也算是步入了“二十世紀論述”的學術視域。

中國現當代文學可以使用的描述性概念多種多樣,迄今最有影響力的包括“新文學”“近代/現代/當代文學”“現代中國文學”,以及這裏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在改革開放三十年的學術史上,最具有理論衝擊力和廣泛影響的就是我們的這一概念了。為什麼呢?為什麼我們如此需要“二十世紀”呢?這裏關涉到一個學科如何確立自己的獨立性的問題。

“新文學”曾經是一個得到廣泛認可的曆史概念,到現在也依然有它的生命力,但是,這樣的新/舊對立的命名其實充滿了曆史的不確定性:究竟什麼是“新”,什麼又是“舊”?這在新文學與新文學理所當然居於文壇正統的時代似乎不成為問題,但是如果繼續放眼未來則有了問題:中國文學的“新”曆史肯定會長時間地推進下去,未來還將發生怎樣的變動?其革故鼎新的浪潮未必不會超越晚清,五四一代,到那時,我們當何以為“新”?“新文學”又該怎麼延續?或者,回首過去也會疑竇叢生:新與舊的比照卻從來沒有一個確定不移的標準,就像“新學”在中國學術史上一直都是一個標舉自身的概念,從古文經學、荊公新學到清末西學,其內涵不斷變化,不嚴格界定已很難作為一個名詞一樣,晚清以降的文學,時間不長卻“新”路不定,至五四已今非營比,“新”能夠在多大的範圍內、在多長的時間中確定“文學”的性質,實在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學術難題。當然,在1950年代,當“中國新文學學科”得以進入國家教育計劃之時,“新”的意義也發生了變化,這就是政治意識形態的定位:新民主主義革命與社會主義革命時期,文學開始在國家政治的框架內生存。

近代/現代/當代文學的概念同樣充滿了政治意識形態色彩,而且內涵還格外的清晰和明確。正是在1949年以後,中國文學研究界找到了清晰辨析近代/現代/當代的辦法,更確立了這幾個概念背後的曆史文化內涵。在西方學術界,一般是以地理大發現與資本主義的經濟及社會文化的興起作為“現代”的開始,Modern Times一般泛指15至16世紀地理大發現以來的曆史,這一曆史過程一直延續到今天,並沒有近代/現代之別,就是所謂的“當代”(Late Modern Time或Contemporary Time)也依然從屬於Modern Times的長時段。但蘇聯的曆史劃分有所不同,它是根據“革命史”的階段來區分曆史的,其依據就是由斯大林親自審查、聯共(布)中央審定、聯共(布)中央特設委員會編的《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和由蘇聯史學家集體編著的多卷本的《世界通史》。中國的曆史概念也沿襲了這一思路:馬列主義的,五種社會形態進化論成為劃分近代與現代的理論基礎,由近代到現代的演進在蘇聯就是1640年英國資產階級革命一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的重大發展;在中國就是開始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1840年的鴉片戰爭;而耐於標誌著社會主義思想傳播的五四,中國的史學家更在“現代”之中另辟“當代”,以彰顯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社會的到來,由此確定了中國文學近代/現代/當代的明確格局——不僅時間分段上不再模糊,而且更具有明確的思想內涵與曆史文化質地:資產階級文學(舊民主主義革命文學)、新民主主義革命文學與社會主義文學就是近代一現代一當代文學的曆史轉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