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年間。那個風雨飄搖的日子。
被稱為京津南大門的直隸滄州,曆代都是南北往來的要衝,又是多慷慨悲歌壯士的武術之鄉。由於滄州地濱渤海,荒涼貧瘠,史稱“遠惡郡州”,為犯人發配之地,也是失意拳師和被官府追緝的俠客隱身之地。再加上曆代戰亂,兵匪屢起,為了強身自衛,習武亦成滄州遺風,武林高手也層出不窮。
這天黃昏,一抹晚霞斜倚在任英屯的西側,河上的老柳歪歪的,梢頭掛著點光彩。河裏沒有多少水,幾個光腚的孩子和一個無賴正在戲水;河水發出一些微腥的潮味。河麵上漂浮著玉米葉,卷起些細碎的小水泡。袁家院子很清雅,掛滿絲瓜、豆莢的籬笆上,綠油油的葉子沐浴在溫煦的陽光下;三間房的北屋,炊煙嫋嫋地從屋頂上飄起……
一個青年漢子正坐在石凳上狂飲,石桌上放著一碟醃黃瓜和幾個燒糊了的老玉米,旁邊有個大酒壇。那漢子紅堂堂的臉盤,鼓棱棱的肌肉,黑得透亮。兩隻眼睛,熠熠有神。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豪邁的歌聲……
塵心撇下,
虛名不掛,
種園桑棗團茅廈。
笑喧嘩,
醉麻查,
悶來閑訪漁樵話。
高臥綠蔭清味雅。
栽,
三徑花。
看,
一段瓜。
歌聲豪邁,在原野上打著旋兒……
一忽兒,樹林裏轉出一個老僧,騎著一頭毛驢,慢悠悠而來。他頭戴玄色緞僧帽,身穿繭綢僧衣,手裏拿著數珠。老僧騎驢來到院裏,對青年漢子說:“走路累了,來口酒喝。”
青年漢子細看老僧:他形骨古怪,相貌騶瘦,卻是水樣的秀美、飄逸。
青年漢子見來者不凡,連忙起身,拱手說道:“老師父請坐。”
那老僧也不客氣,從驢背上一欠身,如葉落地,正坐在青年漢子的對麵石凳上。
“老師父從哪裏來?”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也不要問我到哪裏去?拿酒來!”老僧的嘴蹭了蹭袖子。
青年漢子用空碗舀了滿碗,遞給老僧。
“拿兩個空壇子來!”
青年漢子不敢怠慢,搬來兩個空壇子。老僧脫去草鞋,赤腳放在空壇之中,然後雙手抱起大酒壇,咕嘟咕嘟地喝起來,喉間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轉眼之間,一壇酒告罄。
青年漢子看得呆了。
老僧將酒壇放下,毫無醉意;他從空壇裏拔出腳。青年漢子見他腳踵間酒液淋漓,足趾間酒氣氤氳;再看兩隻空壇,已經酒滿欲盈。
“老師父,這是怎麽回事?”他問。
老僧朗朗笑道:“這算不了什麽,老納不過善運氣而已。這一壇酒,雖然喝進腹中,但是運氣下達,驅酒從足心湧出,別的就沒有什麽了。”
青年漢子知此人有來曆,急忙起身打躬,說道:“弟子甘拜老師父為師,請老師父受徒弟一拜。”
老僧合掌吟道:“本性好絲桐,塵機聞即空。一聲來耳裏,萬事離心中。清暢堪銷疾,恬和好養蒙。尤宜聽三樂,安慰白頭翁。”
青年漢子跪伏於地,說道:“弟子袁炳輝,任英屯多年為農,俠義遠近聞之;自小喜歡舞槍弄棒,擲石鎖,踢木樁;可是要得到真功夫,隻憑一般的武師指點不行。弟子觀老師父佛風道骨,內力非凡,真是鐵鞋踏破無覓處……”
老僧閉目不語。
袁炳輝道:“師父是不是覺得我的根基不行?”他抄起一根木棒,施展全部本領,騰挪閃躍,進退便捷,一根棒舞的呼呼生風。引得河裏戲水的那個無賴和眾小孩也跑來觀看。袁炳輝舞的興起,棒如旋風,隻見其人,不見其形。無賴驚得張大了嘴巴,眾小孩也拍手喝采。袁炳輝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再看老僧,已端坐毛驢,鼾聲大作。
袁炳輝麵有慍色,說道:“師父,您是不是覺得我的技藝不精?”
老僧睜開眼睛,說道:“你的棒圓而不方,滑滌而無弧棱,你向我打。”
袁炳輝將棒向老僧打去,老僧一揮袖子,那木棒仿佛被吸住一樣,粘住老僧的袖子,袖子向東,木棒向東;袖子向西,木棒向西。袁炳輝拚命拽拉,也無濟於事。忽然,老僧的袖子向上一揮,那木棒嗖的向半空飛去,折為兩截,散落於地。袁炳輝倒退數步,趔趄著跌在地上。
老僧笑道:“棒子是圓的,而要當方的用,表麵雖光滑,而要當成有棱角,絕非易事;老納我十年鍛煉臂力,六十年養氣,才練到這個地步,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啊!”
老僧說完,一拂袖,毛驢得得得地跑遠了,消失在迷蒙的土路上……
袁炳輝怔怔地坐在地上。
無賴和孩子們發出轟然大笑。
在這笑聲中,還有一種銀鈴般的笑聲,似乎從遠處飄來……
袁炳輝循聲望去,隻見土路上揚起一團煙霧,一個年輕嬌媚的小女子推著一輛獨輪車悠悠而來;這小女子生得亭亭玉立,水靈靈的就像剛從河裏撈出來的嫩藕兒,白得像涼粉兒;身穿碎花白夏布衫,白夏布長褲,踏著清脆的步子。車上坐著一個鮮花般的妙人,氣度幽雅,神韻驚人;她身裹一團白紗,如一團白雲,仿佛置身雲端,輕飄飄的。又像從那裏飄來的一股香風,將一支淡雅、鮮麗的白蓮花被風搖曳著飄過來;一張小白菩薩臉嵌著一對黑亮的水銀,露出令人銷魂的微笑。
袁炳輝及眾人都看呆了,茫茫原野還沒有見過這神奇美麗的女子。
無賴揉了揉眼睛,涎水淌了下來。
一個大一點的孩子推著無賴說:你有膽兒握一握那仙女的三寸金蓮麽?
無賴瞪大了眼睛,一瞥嘴,嘟囔著說:有什麽不敢的?天砸下來,碗大的疤!我就不信閻王爺給她們開那麽大的門縫兒!
獨輪車嘎吱嘎吱地開了過來。車上那女人伸了伸腰肢,花朵般的身子飄了飄,恰好露出一隻紅酥穌的三寸金蓮……
無賴如箭一般衝了上去……
袁炳輝想要阻攔已來不及……
那無賴手掌剛觸到女子腳趾,忽然打了個寒噤,渾身僵直如冰,伸出的手再也縮不回去了。
兩個女郎盈盈一笑,飄然而去。
袁炳輝和孩子們圍住無賴,隻見他兩眼直視,瞳孔散光,左臂耷拉,右臂僵硬,手掌向下,仿佛在取什麽東西。幾個小孩焦急地推他,他毫無知覺。
袁炳輝見勢不妙,慌忙去追那兩個女郎。
“兩位妹妹,快給他解了穴吧。”
推車的女郎頭也不回地說:“水音,不要理他。輕薄兒郎,真該千刀萬剮!”
袁炳輝氣喘籲籲地說:“他雖然無聊,但他上有老母啊!”
車上被喚做水音的少女緩緩回過頭來,看到袁炳輝著急的樣子,嫣然一笑,一揮纖纖玉手;那無賴長籲一聲,活轉過來。他伸開手掌,隻見掌心有一個黑點,原來是少女鞋上的泥痕。
袁炳輝見無賴腳下有一個紙團,趕過去拾起來,展開一看,上麵寫著一首小詩:
永是江湖客,天地亦茫茫。
清爽觀煙雨,濁塵落書香。
寺鍾日日響,閨燭年年長。
師從無由處,勸君莫彷徨。
袁炳輝再看那兩個女郎,已無蹤影……
袁炳輝雖然讀過幾年私塾,但是反複看這首詩,也是不解。疑疑惑惑,也無可奈何,於是將這首詩藏在懷裏。
又過了一個月。
春光融融的任英屯,光明和清鮮,一陣暖風吹來,濃鬱的麥香漂浮著,莊稼人的鞋底像抹了油似的再也閑不住了。男人們整理著套繩,喂飽了馬;女人們收拾著簸萁、籃子,縫補著破了的口袋。
袁炳輝走在鄉間的小路上,草綠得像翡翠,點綴著星星點點的黃花;綠蔭匝地,呢喃的燕子穿蔭而過,遠遠的地平線上,蕩漾著透明的氣流,白汪汪的像滾滾流動的大水。灰色的、土色的山溝溝裏,不斷地傳出汨汨的流水聲音;那條間或一小群一小群牛羊的陡峭的山路,逶逶迤迤,高高低低。從路邊亂石壘中伸出一支盛開的野紅杏,惹得袁炳輝不忍再走。
他還是闊步向前走去,因為他要找到鎮上的私塾先生,破一破詩謎。
午後,袁炳輝才拐上大道;走了一程,忽然,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並卷起一片塵土。袁炳輝見路上有個有個老婦人蹣跚而行,一匹脫僵的騾子瘋狂而來……
情形危急。
“危險!”他大聲叫道。
袁炳輝衝了上去……
這時,半空中卷起一陣旋風,一個老僧衝上前,用單掌輕輕一推,那隻受驚的騾子便撞向一邊;那隻騾子毫不示弱,氣急敗壞的朝老僧撞來……
老僧坐在地上,騾子從他腹部踏過……
騾子遠去了……
袁炳輝擔心地朝老僧望去,隻見他雙手合十,口念“阿彌佗佛”,微微一笑,拍打拍打塵土,揚長而去。
袁炳輝再一看那個老婦人,身輕如燕,轉眼即逝……
袁炳輝早已認出這位老僧就是那日見到的老僧,這位老婦人莫非就是那位姝女?他真的很疑惑……
來到鎮上時,天已擦黑;暮色在背陰處濃了起來,到處是蒼茫煙流,隻有東邊的高山頭上還留著一片夕陽;鎮上的房屋呈現出一片淺灰色,乳白色的炊煙和灰色的暮靄融合在一起,像是給牆頭、屋脊、樹頂、和街道都罩上了神秘的色彩,使他們變得若隱若現,飄飄蕩蕩。一群牧童趕著牛群從街市穿過,一個騎在牛背上的小牧童吹著短笛,笛聲淒涼、委婉……
袁炳輝走進私塾,先生還沒有回家;他把那個詩條遞給先生,先生看了看,說道:“這是一首隔句詩頭詩,有寓意啊!”
“什麽寓意?”袁炳輝迫不急待地問。
“小夥子,你是練武的吧?”先生問。
袁炳輝點點頭。先生撚著山羊胡說道:“這首詩暗示你到武清縣永清寺拜師。”
“寺裏一定有高人。”
“寺裏的住持海丘法師是一位高僧,他祖籍湖南,曾經東渡日本弘法,深諳奇功,極有內力,禪術遠近有名,人稱‘鐵肚子和尚’。”
袁炳輝拜師心切,在鎮上匆匆吃了點包子,立即趕往武清縣永清寺。
第三天傍晚,袁炳輝找到了永清寺。寺院掩映在一片蒼翠的樹林中,山門朝西,門上掛著一塊金色匾額,上書“永清寺”三個大字。稀鬆的樹林中,漏出些倦了的鳥聲來;旁邊有一條小溪,在夕陽中像一條銀帶閃爍;小溪汨汨而流,進入山門旁邊的蒼龍浮雕之中;那蒼龍吐出溪水,使之落在下麵的一隻石雕蛤麼嘴中,淙淙有聲。袁炳輝見這寺院紅牆綠瓦,整潔清幽,寺門緊閉,於是上前叩門。一忽兒,一個小僧露出個腦袋,問道:“先生有何貴幹?”
“我要見法師。”
“你找我師父有什麽事?”小僧的眼睛熠熠發光。
“我有急事,你快去通報。”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袁炳輝,滄州任英屯人。”
小僧一聽,頭搖得似波浪鼓兒。“師父有交代,不見!”寺門砰的關上了。
袁炳輝急得使勁敲門,毫無動靜。
半空中傳來一陣女子銀鈴般的笑聲……
這時,天色已黑,皎皎月下,一座座屋頂上的琉璃瓦閃著陰冷的光。袁炳輝隔著門縫一瞧,裏麵塔影衝霄,鬆聲滿耳;一株古鬆下,放著一張桌子,一條板凳;桌上晾著幾碗茶,一個錢筐籮。樹上掛著一口鍾,一個老僧坐著打盹兒。
袁炳輝心中一橫,索性跪在地上,朝寺門作揖。
這時,樹林裏又傳出一陣嘻嘻的笑聲。
他四下望去,毫無人跡,隻有涓涓的水聲。
夜來了,寒氣襲人,月光給寺院塗上了一層奶油般的黃色,一朵蓬蓬鬆鬆的雲彩,在天間浮動,徐徐飄去;夜風卷帶著野花的清香、濃重的泥土香、樹葉的潮氣,紛紛襲來。偶而飛過的山鷸苦悶的呼叫聲,劃破了這夜的寂靜。
袁炳輝又冷又餓,於是站了起來,走到寺院後麵。他想探個究竟,攀上牆去。
他驚呆了:這是寺院後麵一個獨特的院落,牆頭上鑲嵌著一個個耀眼的紅燈,燈內燃燒著閃爍不定的燭火。
紅色,是激動人心的顏色,是陽光的顏色,是鮮血的顏色。
院裏幾張席子上晾著椰棗,支架上掛著洋蔥、辣椒,順牆放著一袋袋小麥、蠶豆,有的縫了口,有的還敞開著。向北是三間朝南的精舍,一轉既是回廊,用帶皮杉木做的闌柱。西麵有一片花圃,白盈盈的扶桑,黃橙橙的迎春花,粉微微的桃花,紅豔豔的杏花……爭奇鬥勝,異常幽秀。
袁炳輝躍了進去,沿著牆根,來到西邊的窗前,隔著藕荷色的窗簾向屋內望去:一盞清油燈放在臨窗的烏木書桌上,左邊案頭堆了一疊書,有《論語》、《武經》等書。中間放著花瓶、筆筒、硯台、水盂。一張架子床放在靠裏的右邊角落,床上吊著輕紗帳幔;暖紅秀被,晴翠床單。鬥大的一個汝窖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白菊。壁上掛著一柄紫檀寶劍,還有一幅《俠女盜仙草》的古畫。
袁炳輝又來到正廳窗前,正中紫檀木案上,供著一盞紅燈,紅的耀眼;兩側擺著紫檀木的高矮幾,矮幾上的素花瓶裏插著一大束白盈盈的桃花;正壁懸了一軸小中堂,畫著義和團廊坊激戰的工筆彩畫,兩側有一幅對聯,左聯是:乾坤有正氣;右聯是:廊房隨煙雲。東壁下麵是藤椅,西壁有一排兵器架,有刀槍劍戟等兵器。
袁炳輝又來到東廂房窗前,透過淡紫色窗簾往裏望去,北牆下也有一個木架床,輕紗幔帳;旁邊有一個紫檀木雕花文玩架,上麵擺著銅的瓷的工藝品,最惹人眼的是一匹泥燒的赭黃色的戰馬,昂首翹尾飛奔,神色非常生動。壁上懸著寶劍、木琴、花瓶。屋內有個屏風,圖案是一朵朵紅豔豔的牡丹;屏風後有個雕縷精致的木浴盆。
袁炳輝思忖:這裏一定是小姐的閨房。
這時,從前院傳來一陣女子爽朗的笑聲。
袁炳輝連忙躲到旁邊一顆古鬆樹後。
兩個風姿綽約的少女提著燈籠走進院內。袁炳輝一看,正是那日見到的那兩個神奇女子。
“那個呆子還跪在那兒,真有意思!”一個少女說。
“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啊,嘻嘻!”另一個少女笑道。
“水音妹妹,你給他送點蘋果去,他可能餓壞了?”
“嗬,水印姐姐,你還心疼他了,有意思了吧?”
“去你的,傻妹妹,我在為師父物色高徒,你開我的玩笑,瞧我不撕碎你的嘴!”
兩個少女嘻笑著扭打著走進西廂房。
袁炳輝聽了她們的一番言語,心中暗喜;於是走進窗前。
水音和水印並排坐在床上,水印穿一件玉色紅青鴕絨三色緞子拚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水音身段靈巧,像一隻鼬鼠,穿著一件白色狐皮鬥篷。
水音撅著小嘴道:“現在就像個隱士,都快悶死了!”
水印道:“竹籬下,忽聞犬吠雞鳴,恍似雲中世界;芸窗中雅聽蟬鳴鴉噪,方知靜裏乾坤。不須隱遁深山,隻消居於寺院田園,遠離喧囂紅塵,有如居於雲中仙境。”
水音道:“姐姐,你難道就忘了死去的幾十萬義和團、紅燈照的兄弟姐妹了麽?是慈禧那老賊出賣了我們;洋鬼子打進北京城,慈禧西逃,後來和洋人簽訂了《辛醜條約》,賠了那麽多銀兩,我真恨不得殺了慈禧那老賊!”
水印歎了一口氣,“師父的血海深仇比你要深啊!他一家老小被清兵殺了七口,被迫逃遁日本……”
水音噓了一聲,說道:“小心隔牆有耳。”
水印走出屋門,袁炳輝急忙又躲到樹後。水印四下望望,返回屋內。
袁炳輝等了一會兒,又來到窗前。
水印正在案上揮墨,水音在一旁觀看。
水印寫的是宋代詩人陸遊的《客去》詩:“相對蒲團睡味長,主人與客兩相忘。須臾客去主人覺,一半西窗無夕陽。”
水印的書法秀逸瀟灑,甚有男人氣。
水印歎道:“陸老夫子在功夫修煉方麵,已經達到很高的境界。他說練功要肌體放鬆,心神入虛,進入忘卻自我,意不沾身,似睡非睡的心境安定狀態。這首詩的一、二兩句,正是寫了詩人已進入這種練功狀態,他坐在蒲團上,雙目閉合,神情安祥,無私無念,似醒非醒,達到了深度入境。三、四兩句,強調詩人入境時間長,意守十分專一,共同打坐的客人已經離去,他毫無知覺,太陽已經西沉,他也沒有察覺。隻有功夫高深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
水音道:“師父也常告誡我們,哀哉眾生,常為五欲所惱。”
水印緩緩道:“五欲惑亂本心,而練功者唯有踏破這五道門坎,才能做到無累無所欲,這是功夫的最高境界,可是不知這個袁先生是何種人士?”
水音道:“不知他有沒有這個造化?”
水印打了個哈欠,說道:“妹妹,我困倦了,先去洗浴,你先練書法;然後我再叫你洗浴。”
水音點點頭,水印出屋去了。
水音換了一張宣紙,鋪開顏料,精心地畫起來。
畫麵上出現了臘梅花,像玉石雕成的,很有點玉潔冰清的韻致。疏影橫斜,暗香浮動,一叢叢昂首怒放……
水印出現了,她赤身裸體像一捧白雪,又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白荷,含笑佇立,嬌羞欲語,盈盈帶雨,皎皎無暇。
袁炳輝臉一紅,慌忙轉過臉去,躲到一邊。
過了一會兒,忽聽前院傳來一陣喧鬧聲。
“有賊偷東西了!”
袁炳輝連忙躲到樹後。
水音手持鴛鴦寶劍奔出來,往前院去了。
不一會兒,著裝的水印也持一柄龍鳳寶劍趕往前院。
袁炳輝正在遲疑,忽聽屋頂上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一包圓滾滾的東西掉了下來……
袁炳輝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包袱,散落出瑪瑙、翡翠、珍珠、青銅香爐、玉釧兒等寶物。
他連忙拾起包袱,把散落的寶物裝進包袱;然後走進西廂房,把包袱端端正正的放在案上,然後退了出去。
這時,火光衝天,人聲嘈雜。水印、水音和眾僧簇擁著一位鶴發童顏的老僧走進院內。老僧雍容大度,莊嚴肅穆,頭戴玄色緞僧帽,身穿綢僧衣,手裏拿著數珠。
“你是何人?竟敢深夜闖入寺院。”老僧喝問。
袁炳輝“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我是滄州任英屯人,從小喜歡舞槍弄棒,渴望有名師指教;聽說法師德高望重,功夫高深,特來拜師。”
水音喝問:“我師父是從日本弘法歸來的大師,你有什麽本事,敢來拜我師父為師?”
袁炳輝從容答道:“我有俠肝義膽,為民造福之心;學得真功夫,為咱老百姓興利除害,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老僧暗暗點頭,說道:“阿彌陀佛!法無定法,諸法空相。世上那裏有真功夫!”
袁炳輝叩頭道:“弟子百裏求師,為學禪功真諦,義無反顧。師父不收我,我就跪死在這裏!我不要這個臭皮囊了!”
海丘法師早已注意到這個年青人,剛才又通過水印檢驗了他五欲之中的“色”、“貪”二欲,均為滿意。他見袁炳輝樸實中透著剛毅,勇敢中透出聰慧,頗有靈氣,氣度不凡。
水印見師父猶豫不決,有點著急,說道:“他功底不錯,師父,就收了這個臭皮囊吧!”
水音小嘴一撅,俏聲說道:“寺裏都是大禿瓢兒,他算是怎麽一回事?”
袁炳輝小聲嘟囔道:“那你們都留著長頭發,又算是怎麽一回事?”
老僧道:“少林寺也收過俗家弟子,阿彌陀佛!‘明心見性,見性成佛’。能悟出‘臭皮囊’,看你還同一點靈性,想必是佛組點化你來的,就算我們有緣吧!”
自此,袁炳輝便住在永清寺內,受海丘法師耳提麵命的教誨。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間三個月過去了。田野上小麥黃橙橙的,燕麥綠油油的,樹林倒映在小溪裏,一片清翠;山鳥聲聲叫喚,蒼鷹在雲天盤旋;青紗帳裏傳出一片莊稼人的笑聲,這是生命力最飽滿的季節,是充滿強烈欲望的季節,是生機勃勃的季節!
這三個月中,海丘法師帶著水音、水印外出雲遊。袁炳輝早晚練習武術,掃寺院、劈木柴、擔水、燒火,專幹粗活重活,倒也強壯身體。有時,想到那日思夜想的氣功至今還沒有入門,摸不著頭腦,不免心裏發急。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聽著窗外淅瀝淅瀝的雨聲,想起自己的故鄉……
他動了思鄉之情。
“阿彌陀佛!”海丘法師從山門外麵走進寺內。
袁炳輝喜出望外,急忙向海丘請安:“師父可回來了!”
“施主!百日已過,妄念生相嘛?”袁炳輝聞言,正不知如何答對。海丘繼續道:“請隨我來。”
袁炳輝隨著海丘法師,走進後院的禪堂。這是海丘法師的內室,袁炳輝從未來過。
隻見禪堂內煙火繚繞,都是徒弟們每日點燃的永不熄滅的香火。禪堂正中壁上高懸一副對聯:
教有萬法體性無殊不可取法舍法非法非非法;
佛有一乘根源自別故說下乘中乘上乘上上乘。
袁炳輝幼年上過村塾,背的一些《大學》、《中庸》、《孟子》、《詩經》,可說有相當的“書底”。眼前吸引他的這副對聯,卻使他永世難忘。她不但能將這副對聯熟記下來,而且傳給了兒子袁培祿,這是後話,暫且不表。在當時,袁炳輝覺得這對聯的含義是神秘莫測的,怎麼也不解其意。
“師父!這副神褂,上聯是不是說‘萬法歸宗’,下聯是‘佛本一體’的意思?”袁炳輝耐不住地問道。
“阿彌陀佛!施主還能悟出一點佛理。”海丘法師目視袁炳輝道:施主神有所失!
怕是思歸了吧?
袁炳輝心裏一驚!師父如何看破自己的心思呢?法師那種透視別人內心活動的能力,使他在驚愕中又頗為敬服,竟然發怔回答不出。
海丘法師在幾案上鋪上宣紙,研磨揮毫,奮筆疾書四個大字:常樂我淨。
這字龍騰虎躍,寥寥數字,佛理昭然,正是唐代高僧懷素的狂草!
袁炳輝聰明過人,立即悟出師父的用意,跪地俯首自責道:“師父,弟子不誠,確有思家的念頭,請師傅開化。”
海丘法師扶起袁炳輝道:“常人不思歸?豈非常人!‘西天二十八代’是從印度傳來。‘東土六代’是中國的佛祖;‘六祖會能’是中國的禪宗。我去日本又回來,不也是歸根東土麽?”
“六祖慧能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隻要‘見性’,就可頓入‘佛地’。這就是佛說明心見性,見性成佛的至理。”
海丘法師呷了一口茶,又說:“佛祖說,心有二心:一者真,二者妄。真心生佛性,也叫真如。可以生八萬四千智慧。妄心生滅心,就是迷心迷性,也有八萬四千煩惱。真心就是誠,誠則靈;妄心就是欲,欲則迷。常能遣其欲,真如自然生。澄其心,神自清,心自靜。心未澄,就是欲未退。若無塵勞,真如常在;不離真如,既是無念;莫起狂妄,無念為宗。”
袁炳輝畢恭畢敬地聽著。
這時,海丘法師愈發莊重,那凝心靜慮的神態,超然似佛,旁若無人。
袁炳輝專心致誌地聽著,他牢記著這些禪宗的要領。
這時,水音美麗的臉龐在窗前一閃,轉眼即逝。
袁炳輝毫無理會。
海丘法師看在眼裏,暗暗歡喜。
水音的歌聲悠揚悅耳:
天天天雨
細細的雨
絲絲的雨
切切思你
爬上牆籬
小溪淅瀝
隨風飄去
如歌如泣
出去出去
出去聽雨
撐著花傘
沿著小溪
雲裏霧裏
細細想你
甜甜蜜蜜
在雨天裏
袁炳輝似乎沒有聽見這歌聲,仍然聚精會神地聽講。
海丘法師斬釘截鐵的說:“明理要悟,悟者自明,佛法自生。修煉‘止觀’法門,這是禪宗禪定的法門。施主和佛門善地有緣,貧僧無可言它了。”
海丘法師從佛案上取出一部經書交給袁炳輝,經書呈紫紅色,書頁泛黃,是大唐三藏法師玄奘所譯《般若波羅密多心經》。
海丘法師說道:“三日後子時,施主請來禪堂相見。”
袁炳輝回到房間,在燈下打開經文,原來這部經文共260個字。他如饑似渴的反複閱讀,全部背誦下來。舊時私塾的教育,使他能讀懂文言文。海丘法師所做的眉批,使他多少懂得一些經書的意思;盡管仍是摸不著頭腦,他仿佛悟出“無”和“空”這兩個虛無縹緲的字。《心經》的宗旨是‘空’,空是精神上的大解脫。
入夜,蟬聲頓歇,暖風吹拂鬆林,發出此起彼伏的林濤聲,夾雜著鬆香、野花香、濃重的泥土的氣味。小溪潺潺的流水聲,清晰的傳進寺院,像悠揚動聽的音樂。袁炳輝望著壁上的《一葦渡江》圖,思忖著:這難道就是功夫的入門之徑?又如何練起呢?
這時,一股勁風襲來,燈燭頓滅。窗前有個人影一閃,袁炳輝慌忙把經書藏到懷間。一忽兒,一根粗粗的旱煙管伸了進來……
袁炳輝看了有點緊張,不知所措。
濃香彌漫。袁炳輝意識到這是一種熏香,於是大聲喊道:“有賊!快來人!”
他暈了過去……
醒來時,袁炳輝聞到一股溫香;睜開眼睛一瞧,隻見正倒在水音的懷裏;水音正往他的嘴裏灌湯藥……
袁炳輝臉一紅,水音見他醒了,露出笑容。
袁炳輝思忖:這姑娘說話像刀子一樣快,可是心腸卻蠻好。
水音說道:“漠北第一飛賊獨眼龍到了!肯定是聞到這經書的味兒了;多少年來,不知有多少大盜惦記著師父的這部經書。剛才他蹲到你的窗下吹熏香,我們聽到你的喊聲趕來;水印姐姐和獨眼龍交手時,中了他的毒掌……”
袁炳輝一聽,驚得一躍而起。
“水印姑娘在哪裏?”
袁炳輝隨水音來到水印的房間,正見水印閉目躺在床上,滿臉泛出虛汗,臉色潮紅;露出左側酥胸,烏黑一片。
海丘法師正在為她發功;法師離他有一尺之遠,屏住呼吸,全神貫注,頻頻發氣;一道道氣團衝向水印……
一忽兒,水印緩緩睜開眼睛,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水。
水音高興的說道:“姐姐有救了!”
海丘法師搖搖頭,“獨眼龍的毒掌近年來又有了很大的長進,水印的傷勢不輕,我雖然為她去掉了一些毒氣,但是還沒有根除;一年後,她的武功可能全廢,而且不能生育……”
袁炳輝一聽,急得淌下淚來,“師父,有沒有別的法子?”
水音也急得眼圈一紅,“師父,水印姐姐最喜歡小孩了,她可不能沒有孩子!”
海丘法師沉吟一會兒,緩緩說道:“北京城南有個清真堂藥店,掌櫃的姓沈,叫沈方,是一條好漢,也是我的朋友。他擅長摔跤,跟善撲營的首領宛八爺等都是跤爺。沈爺的硬氣功”雙風貫耳胸前開石“十分有名。”
水音道:“我去北京走一趟。”
袁炳輝急忙說道:“水印姑娘是為我受傷的,我也去!”
水音對袁炳輝說道:“你武藝還沒開竅,你就不用去了。”
袁炳輝堅決的說:“我一定要去!”
海丘法師道:“炳輝也去吧,讓他也見識見識北京城。我給你們帶一個信物。”
海丘法師從懷裏摸出一盞小紅燈籠,上寫一個“永”字,遞給水音。水音將小紅燈籠藏進懷間。
海丘法師叫僧人牽來兩匹快馬;水音女扮男裝,素衣緊裹。袁炳輝和水音騎上快馬。臨行海丘法師再三囑咐:“江湖險惡,多多保重。獨眼龍雖然又被打瘸了一條腿,可是他賊心不死,不會善罷甘休。”
幾天後,袁炳輝和水音來到北京城裏。袁炳輝還是第一次到北京,這就是他日思暮想的北京城,這就是至高無上的皇帝和慈禧太後居住和發號施令的北京城!隻見車水馬龍,人聲熙攘;叫賣聲,此起彼伏,聲聲入耳:“發了麵呔,肉包兒熱的哩!新的屜兒的包-包兒得了熱的哩!”“炸豆腐-開鍋了!”
袁炳輝目不暇接。
走街串巷的小販,吆喝起來更是清脆悅耳:“賣大小-來小金魚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