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在維係與掙脫家的牢籠中無路可走的悲劇人物
作為家庭的長子,他們最先感受到家的桎梏,但是特殊的身份,又讓他們不得不去維係這個可怕的牢籠,在維係與破壞、留戀與掙脫的夾縫中,他們進退兩難、苟延殘喘,艱難地生存著,最終以悲劇告終。
曹禺的話劇《雷雨》中的周萍就是這樣一個長子。作為周仆園與侍女的私生子,周萍生活在沒有母愛、缺乏親情、但卻被濃厚的封建人倫籠罩著的冷漠的家庭之中,盡管他養尊處優,在物質生活上非常優越,但精神上十分苦悶、壓抑,封建家長總是以自己的意誌控製與鑄造子弟,特別是長子的靈魂,周萍空虛、懦弱、憂鬱、卑怯的性格總是籠罩在獨斷的封建家長周仆園的精神陰影中,與充滿理想和熱情的弟弟周衝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種矛盾的性格使他一方麵竭力維護著父親的尊嚴,維護著這個家表麵的安寧,維護著父親建立起來的“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族利益。他在父親麵前極為卑怯,他雖渴望著新的生活,但這個周仆園所竭力塑造的周家長子是無法逃離這個家的,他的精神力量來自於這種緊緊依附於他身上而無法擺脫的長子文化,在留戀中,他為這個罪惡的家唱著絕望的挽歌,他在無法遏製的頹廢和消沉中艱難地生存著。另一方麵,他又詛咒父親,詛咒家庭,企圖遠遠地離開這個罪惡的家庭。他引誘後母,以亂倫的行為來反抗高高在上的父親,破壞這個家庭的和諧,掙脫這個愛恨交織的家的桎梏。為了自救,為了遠遠離開這個家,擺脫他犯下的亂倫罪惡,他遺棄了蘩漪,移情下女四鳳,他的抗爭是徒勞的,又陷入另一次的亂倫中,他陷入無法自拔的痛苦的深淵之中,隻好結束自己的生命來徹底擺脫這個他永遠也擺脫不了的家。
路翎的長篇小說《財主底兒女們》也塑造了一個長子蔣慰祖的形象。作為蘇州巨富蔣捷三的長子,聰明漂亮,卻懦弱而無能。作為孝子,他要慰藉“父親的孤獨和痛苦”,又迷戀妻子的美麗,在父親與妻子矛盾的夾縫中,他痛苦的活著,最後他發了瘋。放火燒掉了房子,與乞丐為伍,在發現妻子改嫁後,跳入長江自殺。
三、低能、懦弱的紈絝子弟
張愛玲的小說《金鎖記》中曹七巧的兒子長白出生於貴族之家,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尖酸刻薄的變態的母親使他對家庭徹底厭煩,他在外放蕩,完全缺少正常的家庭生活。他沒有覺新、祁瑞宣們的正義感,也沒有蔣慰祖、周萍們的家庭責任感,隻能在放浪形骸中打發日子。小說的結尾寫到母親去世,沒有涉及失去家長控製的長白的未來,但一隻從沒有練就飛翔能力的鳥是無法展翅飛翔的,失去母親監控的長白隻會更加肆無忌憚的揮霍無度,卻沒有多少生存能力,隻能靠吃老底為生。這樣的長子已完全失去了傳統文化中長子所稟賦的特征,是低能、懦弱的一群,舊時代的傳統早已蕩然無存,而新時代的精華亦沒有學到,他們是沒有任何文化根基的一類,這類長子從一個方麵預示了封建家族必然崩潰的命運。
20世紀上半葉,中國封建家族製度正處於崩潰與瓦解的邊緣,家族製度的種種問題被徹底暴露出來,而新的社會思潮和新的人生道路又向年輕一代敞開了大門,因而,視家族(家庭)為牢籠,渴求逃離家庭,詛咒它滅亡就成為時代的必然。生活在這個時代的長子們在理智上渴望擺脫家的牢籠,但作為家族文化的承繼人和利益既得者,在情感上對家族又有著絲絲的留戀。新時代的風浪已經摧毀了他們與生俱來的權利,他們失去了傳統文化中長子的強悍,卻保留著作為長子的責任感,他們的頭頂上還有著不可抗拒的父輩,他們受到了這些擁有更大權利和權威的家長的扼製,又接受了“五四”新文化的洗禮,接受了西方的文明與文化,他們是清醒的一群,也是更加痛苦的一群。他們不屑於儒家倫理,又沒有更年輕的弟妹們的決絕和大膽,隻能在父輩與弟妹們的夾縫中艱難地生存者。這些作品真實記錄下他們的迷茫、痛苦、徘徊、苦悶、又無力擺脫現實的窘境,在中國現代文學中留下了一係列令人難忘的長子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