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菜呀心兒黃,
七歲死了爹和美……”
這時,有個陌生漢子開腔了,“小夥子,你好意思嗎?這麼個人,你還要欺侮他?”
眾人也跟著說三虎子不是。三虎子臉一紅,丟掉半截子煙,鑽出人群了。趙老大臉上也不好看,轉身就走,口裏訕訕地說:“一個膘子,嘿嘿,一個膘子……”
看看那漢子,五十歲左右年紀,盡管穿著樸素,卻還有幾分幹部風度。小會計靈巧得很,他忙上前試探:“同誌,從哪兒來?”
“縣上。”小會計眼睛一亮,伸出雙手握他的手,道,“你就是縣委鍾書記?”
“叫我老鍾。”
小會計高興得蹦個高,拉住鍾書記的手就往外跑,“等你多時了,快上大隊都去!”走了幾步,鍾書記回頭看看,卻見老膘在槐樹下站著,兩眼發亮,盯住自己看。鍾書記問:“是個神經病嗎?”也算不上啥神經病,就是有點兒膘。”小會計見鍾書記關心老膘,便羅嗦開了,“他看山,六親不認;隻是見婦女幹出力活兒,他便跑去幫忙,偷草的就瞅這工夫下手。他給女人幹活,累得一頭汗,人家說一句:‘你的心眼兒真好’他就更來勁了,嘿嘿傻笑,脫掉衣服,不要命地幹啊。”
“哦,人膘,心眼好。”鍾書記評論道。
小會計神秘地說:“你知道他為啥光唱小白菜嗎?”“不知道,你講給我聽聽。”於是,小會計繪聲繪色地講老膘的故事——
老膘是孤兒,人又憨,一直到三十歲才娶上媳婦。那是個風雪天,有個要飯的瞎子姑娘上他小屋避風;一進去,再沒出來,糊裏糊塗地和老膘成了親。老膘美的,整天哼小曲兒。哼什麼?就是“小白菜”。他鄰居都說,那是瞎子姑娘唱的,一邊幹活一邊唱,日子長了,老膘也學會了。
後來,老膘就不那麼美了。瞎子姑娘老病,又不生孩子,治得老膘愁眉苦臉的。那時,小酒店是趙老大他爹掌櫃,瞅機會就拉老膘進店喝酒。山裏人窮,沒文化,打老婆成風。喝著酒,大家都吹自己的手段,笑話老膘怕老婆。烈酒摻著野蠻,滋進老膘的心裏,老膘狂怒起來,隨即又醉倒。趙老大他爹一邊將他往槐樹下拖,一邊還在他耳邊嘀咕:“老婆是破車,砸巴砸巴牢靠些……”
深夜,大雪飄飄,老膘趔趔趄趄地回到家。他掀開被子,拖出瞎子姑娘就打。打著打著,他吐了,翻倒在炕上,瞎姑娘哭著,給他擦,給他洗……一次又一次的折磨,終於把瞎姑娘整垮了。她死了,和她來到這小屋一樣突然,埋她那天,老膘忽然清醒了,他坐在炕裏,呆呆地看瞎子姑娘,誰也拉不開他。他沒有哭出聲,眼淚卻刷刷地流,從早流到晚……
從此,他真膘了,整天迷迷糊糊的。忽然有一天,村裏來了幫賣唱的瞎子;他聽瞎子唱,聽到半夜,最後跟人家跑了。不知過了多少年,他回來了,背後還背著一把三弦琴,人們傳說,他是侍候瞎子去了,領頭的老瞎子死後,把三弦傳給了他。他依然在小山村裏生活,默默地、癡癡呆呆地生活。有時候,看到欺侮女人的事,他就生氣,就犯膘病。他不打也不鬧,就坐在大街上,彈著三弦,反反複複地唱:“小白菜呀心兒黃,七歲死了爹和娘……”
說完這一段,小會計又得意地笑了。可是鍾書記卻沒笑,眼裏閃著淚花。他伸出很有力氣的大巴掌,拍了小會計一下:“快走吧,機靈鬼!”
小會計一跳一跳往前走,摸摸肩膀,心想:這縣委書記力氣好大!
二、膘子的行蹤
走馬峽是全縣最早搞包產到戶的村子,近來上了報,成了典型。鍾書記很重視這村子,親自來蹲點。
鍾書記住下來,走昌峽傳開了他的故事。開始議論的是腳——縣委書記愛赤腳,扛著钁頭,光著大腳板滿山跑,莊稼人很驚訝,說那可不是縣委書記的模樣。接著,派到飯的人家,出來講鍾書記的飯量。山裏人過日子省,來幹部吃飯,由家長陪,總共張五、六碗麵條,兩個人吃就夠了。可是鍾書記不行,自己跑到鍋台口,一笊籬盤的地瓜餅子,就著麵條吃。末了,地瓜、餅子,麵條樣也沒剩下。主人家嘖嘖歎道,“沒見過縣委書記這大的飯量,一個好小夥也趕不上!”
縣委書記來蹲點,村幹部都捏把汗,生怕書記找出毛病,砸了自家的牌子,因此總是躲躲閃閃,遮遮掩掩。摸透了鍾書記的脾性,幹部們都鬆了口氣,私下裏說笑!“嘿嘿,他和咱莊稼人差不多哩!”言外之意,這縣委書記沒多大道道,用不著緊張。
鍾書記果然也隨和,這問問,那問問,事事滿意,大嘴一張,哈哈哈,震得山穀響。他走到哪幹到哪,莊稼活樣樣精通,又有力氣,倒成個好勞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