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鍾書記來到老爆竹家包的地裏。爆竹老漢領著三個兒子,正在打壟栽地瓜。鍾書記赤腳跳進地裏,一條腿跪下,大手插進土裏,抓出一大把泥。他捧起泥土,眯起眼睛,對著陽光看。然後,他揉著泥土嚷起來:“好肥的土!好肥的土!”老爆竹得意地說:“這一片泊,叫媽地,走馬峽人指望它養活呢!”
鍾書記站起來,打量麵前這一片泊地,地塊呈狹長形,沿著河邊擺開,總有一裏多路長。地頭插著一塊塊木牌子,上麵寫著包地戶主的名字。麥子割掉了,土地剛翻過,鳥油油的泥土在陽光下閃亮,散發出令人心醉的氣息。河壩上,栽著一排柳樹,翠綠的柳枝隨風飄蕩,好像伴著嘩嘩的水聲,翩翩起舞……
鍾書記看著看著,看見有個人蹲在柳樹下,從那胖胖的身胝他一眼認出這人就是老膘。
老爆竹嘮嘮叨叨,“媽地好哇,誰都想要。老輩子爭這地,人命都出過。娘的,我為這地也挨過揍哩。”
鍾書記跟在後麵抹高——扒細泥填滿地瓜芽窩窩,再橫著腳板一睬,把土睬實。他很關切地問:“怎麼治的?”
老爆竹說:“土改以後,媽地分給俺這些窮漢,我分到一畝三分地。和我傍地邊的,是東頭王五家。他兄弟三個都是棒漢子,誰也不敢惹。娘的,人心不知足,好了還要好,王五他種地不老實,趕我地邊哩。我和他論理,扒出界石看看,嗨,他早把界石挪我這邊來啦!我這爆竹脾氣壓不住,和他動起手腳,叫他兄弟仨好揍一頓。娘的,明裏幹不過,我暗裏幹;到第二年,我偷偷扒出界石,往他那邊埋。嘿嘿,下一年,他又埋到我這邊……一來一回,收像八路和貴子拉鋸似的!”
鍾書記哈哈大笑,急問“後來咋啦?”“咋啦?鬧合作化唄!社一成立,扒出界石扔進河裏,我和王五在一個隊裏,再不用趕地邊啦!”鍾書記說:“對呀,就得這麼解決。我那時也在村上鬧辦社,當社長,處理過不少這號事情!”老爆竹扭過頭來笑笑,又一本正經地說:“我可不該提這事,王五死了多年啦,我再說,就是從死人口裏捏氣!”鍾書記問:“現在又分地包產,好不好?”爆竹說:“怎麼不好?這些年,一個大鍋攪飯勺,哄哄哄,誰出勁?別的不提,誰還親媽地?你問問我那三個小子,他親不來媽地?娘的,忘了根本!你看,一包產,我一畝地打出六百斤小麥,比去年周一番哩!”
鍾書記點點頭。休息了,鍾書記捶打著老爆竹的兒子——三個牛犢似的小夥子,對老漢說:“老夥計,好福氣呀,有了這三個兒子,還怕發不了家嗎?”
老漢樂得直笑,三個“牛犢子”也直笑。可是鍾書記又轉過身,打了三虎一個“脖兒拐”,說“有了錢,良心不能壞,可別欺侮人呀!”
三虎知道鍾書記是說他拿煙火燙老膘的事,羞得滿臉通紅……
鍾書記朝河壩上揚揚手,招呼老瞟:“夥計,過來抽袋煙!”
老膘扶著柳樹站起來,朝縣委書記傻笑。老爆竹卻有點慌神,道:“一個膘子光鬧笑話,叫他幹啥了不用客氣!不用客氣!”
這時候,河壩那邊鈷出了小會計,他對老膘說了什麼,又撒腿跑過來,尖著嗓子嚷:“鍾書記,叫我好找呢!支書請你去商議事!”
鍾書記扛起新婦跟小會計走。他回頭朝壩上望,那膘子還站在柳樹下,兩眼惘然地瞅著媽地……
這事,鍾書記沒放在心上。可是,後來鍾日記覺出點什麼了:那膘子老是遠遠地跟著他,上山幹活跟,晚上開會跟,連他上哪家吃飯也跟。鍾書記住在酒店後麵兒問書房裏,每當他回屋休息,老膘就在門口老槐村旁坐下,抱著三弦琴一遍遍地唱,“小白菜呀心兒黃,從小死了爹和娘……”
鍾書記留心了,他問這兩天老跟在他身邊的小會計:“老膘有啥事吧?我看他想對我說說話哩!”
小會計忙說:“一個膘子,有什麼事?他看山,愛跟誰就跟誰,沒準兒還把你認作個偷草的呢!不用管他。”
鍾書記沒語言,默默地走路。走了幾步,忽然轉過身,迎著跟在後麵的老膘走去。走到老膘跟前,鍾書記親親熱熱地開了腔:“夥計,看山這活計怎麼樣?”
老膘咧嘴傻笑:“嘿嘿,嘿嘿。”
“都包產了,看山的工分怎麼算?”鍾書記疑心大隊上対膘子有失公平的地方,便這樣問道。沒等老膘開口,早就跟來的小會計插上了嘴:“照一般勞力的收入跑,大隊開支,他吃不了虧。”
老膘點頭,還是傻笑:“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