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後麵草垛下的小會計驚呆了,這是開啥會?怎麼吵吵起辦社的事啦?他疑惑了一會兒,也被那股熱潮卷進去,跟著老漢們笑,跟著老漢們鼓掌、跺腳!真稀奇,真夠上“特別”社員會了!
“老哥兒們,咱都是過來人啦。”鍾書記感情真摯,語言生動地說道,“講官話置都有點曆史經驗啦!這些年,我老在琢磨,莊稼人吃虧,吃在哪上頭?琢磨個來來回,我說,原因很多,其中有個是吃自私的虧。莊稼人呀,小心眼兒,占芝麻大的便宜,就歡天喜地吃豆大的虧,就揪心挖膽地疼!我可不是糟蹋你們,我當縣委書記,也脫不了莊稼人的泥土氣。在縣裏來往人多宇總得我摸煙卷盒子。我一個月才掙多少錢?不瞞你們說,我往外掏煙卷,心裏也疼著呢!”
莊稼人放聲大笑,十分理解地點著頭。
“我講這些幹啥?你們心裏清不清楚?我要說現在!前些年,‘四人幫’捏著莊稼人的脖子過日子,共產共產,共得喘不過氣來;現在好了,搞包產到戶,再把地分到社員手裏,自己幹,自己收,好日子有盼頭了。可是現在有沒有人犯老毛病?有沒有人瞅機會趕人家地邊呢?我這裏不說,大家也清楚。”
場院上發出一陣哄哄的議論聲,許多人把目光投向老爆竹。老爆竹坐在一個麥秸垛下,把頭埋得很低很低……
“趕一溜地邊事情小,可又暴露出咱莊稼人的老病根啦!地是你的嗎?你多種一壟地瓜就發財了嗎?你自己想想不覺好笑嗎?想法擴大地界?不行,老皇曆翻不得!我們還要互助合作!地分開了,不吃大鍋飯了,種起莊稼來帶勁;可咱還是人民公社,還是集體經濟,和單幹根本兩碼我剛才說,咱們都有點曆史經驗了,這經驗是什麼?就是互相合作!這條經驗可以丟掉嗎?丟不得!包產到戶,加上互相合作,咱走馬峽的莊稼人才能富起來!你們信不信?”
大家鴉雀無聲地聽鍾書記講,腦子裏琢磨著這些話的含意。忽然,多嘴老漢撫掌大笑,打破了場院的寂靜——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老漢伸出手指,朝四下劃了個圈。“咱這些人,如今都是走馬峽的冒尖戶。鍾書記叫咱來開會,就是叫咱帶點主動性,搞好互助合作!”
沉思的老漢們恍然大悟,拍著大腿說:“就是,就是,走馬峽的好壞,都在咱身上哩!”
鍾書記抓住時機,拍拍巴掌喊;“來來來,上來講,個個講!”
窗戶紙一桶開,莊稼人心裏就亮堂了。這大會本來就開得隨便,坐在前邊的老漢,又都覺得自己有一肚子話要講,便爭先恐後地站到汽燈下,把肚裏的話抖落抖落。老實說,他們的話沒有多少新鮮意思,都是攀住鍾書記的話題,把自己的感受、經驗講一講。全場氣氛非常活躍,鍾書記的心裏話,變成大家的心裏話了!
隻有一個人例外,講出點新花樣來。這人便是老膘。也不知是啥時候來的,也不知啥時候站到汽燈下去的。他隻說了一句話:“啥時候也別欺侮女人,啥時候也別丟下小的不管……”
眾人哄然大笑。但笑過後,卻出奇地沉默了。大家想起他挨揍的事情,想起他那可憐的瞎子老婆,想起他的三弦琴和那兩句“小白菜”唱詞……
一個老漢歎口氣,道:“有時候,倒是膘子比精細人聰明呀!”
這勾話說得不響,但許多人都聽見了。
五、膘子的禮物
鍾書記要走了,走馬峽的莊稼人都戀戀不舍。
老爆竹不舍得他走。他沒用語言表達他的留戀之情,隻是在鍾書記臨走的前天夜晚,邀他到媽地走走。鍾書記跟他去了。月光下,鍾拓記發現那塊戶主木棒又對準了第七棵柳樹。地瓜壟呢?地瓜壟給平掉了。老爆竹的三兒三虎子,在那一溜平整好的土地上種苞米。這一行苞米,悄悄地彙入寡婦王二嬸那一大片苞米地裏去了。鍾書記笑了,老爆竹和三虎子也笑了……
小會計不舍得他走。清晨,他站在酒店門口,等著送鍾書記上路。他仰起頭,望著掛滿露珠的槐樹葉子,想:下次鍾書記再來,我該當好他的小耳目,讓他把漏洞堵好!讓他把走馬峽這典型抓得更好……
酒店大門開了,趙老大手腳麻利地抹櫃台,擦桌子。鍾書記從後院走進來,趙老大殷勤地斟滿一盅酒,端到他麵前:“鍾書記,你要走啦,賞光喝我一盅酒吧!”
鍾書記意味深長地說:“我不敢喝,你的酒裏摻著酒精哩!”
趙老大急忙說:“不不不!這盅酒沒摻,是純酒……”鍾書記盯住他看了一會兒,說:“好,我信你!”說罷,接過酒盅一飲而盡。太陽口出東山頂,為春莊稼的綠葉抹上一層淡淡的紅色。小會計送鍾書記上了大道,揮著手喊:“鍾書記,你還來啊!”“一定來!”鍾呂記也向他揮手,大聲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