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那片無垠的田野,漸漸籠罩在彤紅的霞光裏了,蒼蒼茫茫的群山,開始泛出紫色。山頭那淡淡的雰,避開初升的太陽,沉聚到山溝裏去了。野菊花、柿子鮮亮鮮亮的那黃色變得更加醒目,盯住它們看久了,人會感到一陣微微的暈眩……
春子昂著頭,久久地凝視著一隻柿子。她腦海裏浮現出和他相見的場麵:他不會說話了,嘴唇抖得厲害。她強作笑容,問:“你過得好嗎?”他還是不會說話,嘴唇隻抖隻抖。啊,她真怕他憋出病來,一急,抓起他的手搖晃:“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你唱一段黃梅戲吧,像過去那樣……”一提黃梅戲,他哭出聲來,眼淚像泉水似的沒有盡頭。她再也忍不住了,捂著臉跑出門去……
春子看著柿子,眼淚無聲地流著。她不知什麼時候哭了,隻是,想到黃梅戲,她的心就像被什麼東西揪了起來,越揪越緊。眼淚是從心裏擠出來的。
哦,黃梅戲,這對春平的一生多麼重要啊!
三個小夥子,總有一人要占上風。宣傳隊排節目,那個占上風的小夥子露身手了——
“盡是快板、相聲、樣板戲,唱段新鮮玩藝兒吧。”白雲說,“我唱黃梅戲,怎麼樣?”
大家都不知道什麼是黃梅戲,叫他唱一段聽聽。於是,白雲張口就唱了兩句。沒等大家品過味來,團委書記就火了:“不行,不行!軟綿綿的,盡資產階級味兒,這樣的東西怎麼可以上台呢?”
牛栓悶聲悶氣地說:“要加就加上一段呂劇,我看什麼都趕不上呂劇!”
他倒是會呂劇《都願意》裏的一段。春子很想聽聽黃梅戲,可惜白雲隻唱了兩句,就讓人給砸鍋了。晚上,宣傳隊散夥回家了,春子和白雲往村東走(他們都住在村東)。春子說:“現在沒人了,你唱一段給我聽聽吧。”
白雲輕輕地唱起來——
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夫妻雙雙把家歸。
到家門口了。春子聽得入迷,不想進門。他們在門前的草垛下坐著,又說又唱。白雲從頭開始表演《天仙配》,美麗的神話深深地打動了春子的心,她時而格格地笑,時而托著桃紅的臉腮沉思。最後,七仙女被迫與董郎分手了,白雲唱道——
哪怕他天規重重來阻擋,我與你天上地下心一條!
春子哭了,哭得麼傷心。可是她又感到一股激情在心底回蕩,她為七仙女驕散:噢,天底下有不可抗拒的暴力,但也有不可戰勝的愛情!
一彎月亮掛在高高的樺樹梢上,深藍的天幕襯托著它,它更顯得冰清玉潔。大地黑黝黝的,小蟲唧唧地叫。一陣清風吹過,頻頻來回晃動,仿佛要抓住什麼東西……這樣的夜晚多麼令人難忘啊!
春子臉上掛著淚珠,卻又笑起來:“你怎麼會唱黃梅戲啊?”
白雲告訴她:他的父母都在安徽省黃梅戲劇團工作。他對她講起自己的童年——講南方的雨,講他赤著腳在雨中奔跑,還講他在滴滴嗒嗒的雨聲中做過的夢。春子被帶走了,帶到一個遙遠的、陌生的地方,那地方老是下雨,卻又很美很美……
這天夜晚,春子第一次以姑娘特有的細心打量著他:他長得太瘦了,又很高,完全不是牛栓那般北方小夥的樣子;他的臉很白,還戴著一副眼鏡,看上去倒挺秀氣;他講著南方普通話,很溫柔,聽著讓人心裏舒服……不知怎麼,春子覺得黃梅戲隻有他唱才好聽,那纏纏綿綿的曲調,正是他的心聲。
以後,春子的心就不平靜了。黃梅戲老來打擾她。做著針線活耳朵裏就響起了那種帶著特殊味兒的曲子。她想哼哼,卻又哼不出來,隻覺得甜絲絲的,整個心兒都軟了。有時候,他追著曲子,想聽個真切;那些曲子又變成了白雲的南方普通話。說些什麼呢?又聽不真,隻是眼前出現了一片茫茫的細雨……
白雲光會唱唱黃梅戲就好了,說不定他真的會一輩子守在春子的身邊,唱啊唱啊,一直唱到頭發白了,人老了。可是,現在他是一個名人,回到他當年插隊落戶的地方看看,還有縣長、公社書記陪著。春子想:他還會認出我來嗎?我已經把辮子剪掉了……
是,她變了:兩條烏亮租長的辮子沒有了,換成農村婦女那樣的短發。當年那個美麗、歡樂的春子,隨著兩條辮子消失。現在,春子一想到她所失去的,心裏就湧起一陣難言的委屈和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