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售票點所在的方向,展愛民笑著奔去。
票買好了,他神色匆忙地拿著火車票跑到高素芬跟前,說:“我買的今晚的票。再有個把小時火車就要開了。我來不及回家了,你把東西給那大爺送去。”
高素芬說:“你太急了點吧。事先連個招呼都不打,冷不丁跑到北京,還不把孩子給嚇著了。他要是賭氣不去火車站接你,我看你上哪裏去找他。”說話的時候,她一臉的憂色。
“他敢?我走後,你千萬別給他電話。若把他給驚著了,他回呂城的事不黃也得黃。”展愛民抬頭看見一輛出租車正從遠處駛來,沒等她回話就急急地衝到路邊衝著司機招了招手。
高素芬擔心展愛民路上挨餓,把手裏提著的麵包和礦泉水一股腦塞到他懷裏。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邊把東西分出一些遞給高素芬,邊坐進車裏並隨手關上了車門。
“師傅,去火車站。我趕點,麻煩您路上開快些。”展愛民提醒完出租車司機,轉臉看到高素芬一臉擔憂地站在車前未曾離去。他想到了她的擔心,於是,搖下車窗玻璃,說:“有錢有卡,我還能餓著?你把東西給大爺送過去。完了你就回家,別一個人在外邊轉悠了。天晚了,外邊不安全。”
“哦!”高素芬輕聲應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說別的話,熄了尾燈的出租車就撒著歡跑向了遠處。
高素芬站在原地望著車子消失的方向愣了會兒神。她從心裏排解了半天,委實擔心展愛民的臭脾氣,依他的性格,他不會輕易讓展逸飛下得了台。她心想:“這爺倆鬧得收不了場,該如何是好?”
這樣左思右想了半天,高素芬依舊未得法。她有心打電話事先提醒一下展逸飛,但想到展愛民臨走前的警告,又不敢去冒險。無奈間她給小姑子展愛娟打去電話,說了展愛民去北京逼迫展逸飛回呂城的事,想讓她幫著拿個主意,從側麵勸勸當兒子的別亂使小性子,跟當父親的針尖對麥芒鬧將起來。
事已至此,展愛娟能阻止得了嗎?她好言勸慰高素芬,說展逸飛是個懂事聽話孝順的好孩子,不會和展愛民鬧得不可開交。不承想,她們電話還沒打完,高素芬內心的憂慮卻更加厚重了。展愛娟沒法,隻好順從高素芬的意願,答應旁敲側擊地勸勸展逸飛。
正在積極準備高考的夏彤,聽到展愛娟和高素芬收了線,急匆匆從臥室跑了出來,說:“媽,你別給我哥打電話。你不但幫不了忙,還讓他為難。”
展愛娟滿眼不解地看著女兒夏彤,等待她後續的解釋。
夏彤繼續說:“春節前,我哥就告訴我,他要自己出去闖闖,不甘心窩在咱們呂城過一輩子。”
“你早知道,還不告訴我和你舅。”展愛娟對夏彤的知而不言有些生氣。
夏彤坐在沙發扶手上,把展愛娟攬過來,撒著嬌。展愛娟頓時沒了氣性。她輕輕地撥開夏彤環攬著她的手,刮了下她的鼻子,說:“這麼大的人了還對媽媽撒嬌。好了,我知道了。你趕緊回屋學習,把你自己的事先搞好吧。”
“媽,你可得聽我的。”夏彤坐在那裏,目不斜視地看著展愛娟。看這架勢若是得不到當媽的許諾,就不打算回屋去。
展愛娟愛憐地伸手把夏彤掉到額前的一綹頭發別到她的耳後,笑著說:“真拿你沒辦法。好,我聽你的。”
在這場母女意見不合的僵持戰中,母親貌似輸了,女兒旗開得勝。夏彤高興地在展愛娟的額頭親了一下,跟沒長大的孩子似的,連蹦帶跳向臥室走去。走到臥室門口,她聽見身後的異響,一回頭果然就看到展愛娟正摸起話筒準備打電話。她急忙折回身,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過來,把話筒從展愛娟手裏奪了過去,扣到了話機上。
“媽,我舅和我妗子的想法太落後。等他們老了,我哥在哪兒,他們就跟著去哪兒唄,呂城這個破地方有什麼好留戀的。媽,咱可說好了,將來我畢業去哪兒,你跟著去哪兒。我可不能過沒有媽護著的生活。”
展愛娟坐在沙發上,看了看丈夫夏衛國的遺像,又瞧了瞧神色一臉鄭重的夏彤,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裏麵有兩層意思,一是她不會再給展逸飛打電話,二是她尊重夏彤以後的意願。
火車在臨近中午的時候抵達了北京西站。展愛民跟隨同車的旅客,夾雜在人聲嘈雜的人群裏向出站口走去。
煦暖的陽光灑滿了整個火車站前的廣場,獵獵飄揚的五星紅旗吸引了展愛民的目光,他在出站口莊重而專注地行了個注目禮,一種故地重遊的感慨油然而生。
不遠處的幾個人正湊成一堆,盯著地圖研究出行路線。聽著他們此起彼伏的爭論聲,展愛民搖著頭笑了笑。他認清方向後,果斷地甩開膀子向公交站牌走去。
對於一個複員轉業的老偵察兵來說,隻要目標明確,他就不會為路線的選擇而多費腦筋。他想好了,暫時不給展逸飛打電話,先去天安門廣場看看。
此時此刻,他忍不住有些感歎歲月催人老。二十多年前,展逸飛三歲左右的時候,他從部隊複員後被單位公派到北京進修。就是在那時,他把高素芬母子倆順道接來北京,一家人破天荒地把京城的古跡名勝遊覽了個遍。
那些過去散碎的記憶一觸碰到熟悉的景物就開始發酵。它們從紛繁蕪雜的記憶中層層浮現出來,讓展愛民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覺。想著回味著,展愛民不知不覺走到了公交車站。他來到站牌下,看好線路,找好零錢,麵色平靜地站在那裏翹首望著公交車進站。
公交車在售票員的吆喝聲中緩緩駛入了車站,展愛民站在車門一側,等別人都上了車,才不急不緩地上車並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
這個時候,明媚的陽光照在路邊的法國梧桐上,灑在遠處彌漫著氤氳空氣的高樓大廈中,偌大的北京城帶給展愛民的感覺遠遠沒有那種身居小城呂城的愜意和舒適。
昨晚在火車上他想了一宿,始終不明白展逸飛的小腦袋瓜裏裝著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他心想:“放著省城電視台的工作不做,非要來北京自謀職業。這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嘛!”
他覺得展逸飛終究還是年輕,待人處世還帶著那股子學生氣,不知人生和社會的深淺。作為一個飽經滄桑的過來人,他從骨子裏不願意展逸飛吃那些個“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虧。倘若因為他一時心軟讓展逸飛錯過了入職的大好機會,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北京的上午,已經有些熱了。展愛民脫下外套,搭在胳膊上,緩步向國旗方向走去。天安門廣場上,隨處可見遊客們在留影。他想:幾個小時前,這裏肯定是人山人海等待著看升旗儀式的繁鬧景象。現如今,除了這些等著拍照留念的人,偌大的廣場顯得有點人影稀疏。
展愛民站在國旗杆下,回想起多年前一家人起早趕來看升旗儀式的那份激動,開心地笑了。恍惚間,他竟然冒出將來兒孫三代一同再看升旗儀式的念頭。他私底下向高素芬炫耀過他的這種預見,卻遭到了她的白眼。這是多年後的事。現在的展愛民心裏可容不下這種感性的念頭。他在呂城工商局摸爬滾打二十多年,深知生活任何時候都是現實的,容不得人心存僥幸和幻想。
循著記憶,展愛民走出地鐵口,一路沿著紅色牆根走過去。那些高聳入天的大樹把整個人行道遮了個嚴嚴實實,路邊的長條椅上散落著幾片被風吹落的樹葉。穿過門洞,展愛民有關南池子大街的印象不由得鮮活起來,但物是人非,很多記憶在現實裏無處尋根。
他找到以前入住過的招待所,站在門口往院子裏瞧了一眼,房子依舊是過去的模樣,就是裝修有了些變化。他拿好主意,若是展逸飛不跟他回去,他就住下來,耗到父子倆同歸呂城為止。
展愛民在招待所附近的烤串店吃喝了個飯飽水足後,覺得有精神頭兒和展逸飛談談了,就給他打了個電話,說:“我到北京了,現在在南池子大街。你過來一趟,我等著你。”
多餘的話,他一句都沒有說。他認為這是當父親的給兒子立威的一種策略。換作高素芬肯定又是苦啊累的那一套傾訴。這些對上初一前的展逸飛或許還有些感化的效果,但從上初二開始,有事他就隻聽展愛民的。這種聽話實際上是當兒子的對父親的一種懼怕,日積月累的結果就是徹底的反抗。
展逸飛高考那年填誌願,選的都是南方或者東北那疙瘩的大學。展愛民看出了苗頭,登門去找了當校長的戰友,把誌願改在了省城的一所大學。於是,展逸飛的那種遠離父母躲清靜獲自由的心態被徹底扼殺在萌芽中。
當時的展逸飛對此全然不知。直到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才豁然間發現自己上了展愛民的當。但事情已經板上釘釘,他隻能認命。他對父親笑裏藏刀的戰術有了更切身的體會。
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如此一來就不難理解,展逸飛瞞著家裏兩個月,私自進京找到工作卻不告訴展愛民和高素芬的症結了。
烤串店老板聽出了展愛民濃重的呂城口音,沏了壺新茶送過去,正想打聽點事,展愛民的手機卻響了。電話是高素芬打來的。展愛民想到自己竟然忘了向她報個平安。
“我早到北京了,剛給你兒打了電話……什麼,你告訴愛娟了。你啊,做事咋不經考慮呢……”展愛民對高素芬向展愛娟求援的事有些生氣,沒心情再聽她囉唆,隨手掛了電話,以表達對她擅自做主的不滿。
“聽您口音,老家是呂城那邊的吧?”烤串店老板微笑著走到展愛民跟前,看到展愛民點了點頭,又繼續說,“我有一個戰友也是呂城的。我們好些年沒聯係了。”
展愛民閑著無事,就和烤串店老板嘮起了嗑。這一嘮不打緊,關係越說越近。烤串店老板姓楊名建國,竟然是他妹夫夏衛國當兵時的戰友。
楊建國激動地說:“沒想到啊。這就是緣分。您還沒說說我那老班長呢!他現在怎麼樣?”
展愛民歎了口氣,擺了擺手,不想說卻又架不住楊建國焦急等待著的目光。他喝了口茶,還未說話,眼睛卻先濕潤了。楊建國著急地把手在圍裙上搓來搓去,卻不能再催促,隻能站在那裏幹瞪著眼。
“唉,他一年前就去世了。”展愛民掀起眼鏡,抹掉從眼角滑出的淚水,恢複了昔日的平靜。
楊建國張嘴“啊”了一聲,半晌沒說話。展愛民看了他一眼,把夏衛國得肺癌晚期去世的前後娓娓敘出。楊建國聽得淚眼婆娑,一看就是性情中人。
“我當兵那會兒,老班長沒少照顧我。這兩年,我正想打聽打聽他的消息,去看望他呢。你說,好人咋就不長命呢。”
展愛民不想再在這個讓他痛心的話題上糾纏下去,眼睛一刻不離地盯著店門口,盼著展逸飛快點出現。守著一個不停抹淚的大男人,他有些坐不住了。令他心神難寧的還有展逸飛。他倒不擔心展逸飛找不到地方,擔憂的是他不來見自己。臨別前,高素芬說的那些話,冷不丁從心底裏鑽出來蜇傷了他的心。雖然毒素沒有強烈到讓他患得患失的地步,但隱隱約約的不安捉弄著他,讓他懸著一顆心就放不下了。
街上的出租車從路那邊探出了半個車頭,展愛民翹首以待,卻發現是輛過路車,害得他空歡喜一場。楊建國看出展愛民心裏有事,細問之下得知他進京的目的,安撫他一番後,一頭紮進廚房忙活下酒菜去了。展愛民心裏過意不去,一時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展逸飛就是在這個時候找過來的,算是幫他嘴裏的“老家夥”解了圍。楊建國見留不住客,堅決不收用餐費,還要了展愛民的手機號碼,說好讓他離京前再來一趟才放了行。他們父子倆走後,楊建國收拾桌子,發現了壓在茶壺底下的百元大鈔。他慌裏慌張地追出去,人已不見蹤影。其實,展愛民他們並沒有走遠,隻是楊建國追錯了方向。
展愛民看到與展逸飛同來的董欣怡,看到他倆挎著胳膊的親昵模樣,心裏一下子亮堂了很多。他覺得兒子不聽話多半是被這女孩給拴住了心。他印象中現在的女孩都想往大城市跑,都想找有錢人,都想不勞而獲地享受美好的物質生活。
以前在家和高素芬看電視,他們有感而發說起這些,就忍不住感歎現在的女孩不能和他們那個年代相比。這種根深蒂固的偏見後來差點讓展逸飛和董欣怡分手,甚至在未來一段時間影響了展家的婆媳關係。
中醫看病需要望聞問切,才能把準脈對症下藥。對於展逸飛抗拒回呂城的事,展愛民看到董欣怡的那一刻就自認為掂量出了事情的眉目。他覺得隻要董欣怡這個藥引子用得好,展逸飛肯定會心甘情願跟他回呂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