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子冤家對對碰(3 / 3)

展愛民自恃過的橋比展逸飛走的路還多,但他還是看走了眼,開錯了藥單。

走進招待所大門,目光總會被那長勢喜人的綠色瀑布吸引過去。午後的陽光和著微風一起揉碎在那片嫩綠色的斑斕裏,從五樓開始一層一層流淌下來,消失在景觀樹叢背後,藏了起來。

展愛民獨自走到牆皮斑駁的白色樓前,麵對那些沿著牆根順勢攀爬而上的爬山虎,站著一動不動地回憶著。隨他而來的展逸飛和董欣怡詫異地對視了幾眼,搞不懂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董欣怡悄聲問:“你爸對爬山虎情有獨鍾啊!”

展逸飛一臉的不耐煩,朝著展愛民的背影瞪了一眼,小聲說:“老家夥腦子裏想什麼,我要是知道的話就不會受那麼多年的壓迫了。”

“哎哎,說什麼呢,那可是你老爸。不過,我真有些同情你。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會有反抗。”董欣怡戳了戳展逸飛的額頭,對他言語上的不敬有些不待見。

展逸飛撇了撇嘴說:“沒辦法。老家夥思想太板。可能當過兵的人骨子裏都帶著那種紀律性和正直,什麼事都嚴格要求自己。這一點我很佩服他。”

“那他還找路子,把你安排到電視台去?”董欣怡對此有些困惑不解。

展逸飛笑了笑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八成是我們家‘大股東’的意願。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他們倆說好聽點是夫唱婦隨,說難聽點就是臭味相投。”

展愛民隱隱約約聽到些什麼,但沒聽得十分清楚,可他敢肯定身後那倆人說的話與他相關。礙於董欣怡在,他有心給展逸飛留個麵子,等著他們倆把話說完才轉過身來。

展愛民瞪了瞪展逸飛,然後招了招手,對他們說:“過來。”

董欣怡和展逸飛相視一笑,他們認定了展愛民招他們過去是看那爬山虎。事實上,他們想錯了。

展愛民指著四樓靠近樓梯的房間窗戶,看了看展逸飛,說:“那個房間,你還有印象嗎?”

展逸飛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表現出一臉的茫然。

展愛民說:“你三歲那年,我來北京參加培訓,咱們就住在那個房間……”

展逸飛似有所知地點了點頭,卻愈加看不出展愛民唱的什麼戲。他判斷得出,等到展愛民把過往故事講完,就會勸他回呂城。誰知,展愛民依舊隻字未提呂城。

展逸飛心裏犯起了嘀咕,他印象中這有點不像展愛民為人處世的風格。他有所不知,自己已經陷入展愛民欲擒故縱的親情戰術伏擊中。

他們在天安門東坐上地鐵1號線,然後又換乘公交車,到了通州的住處。展逸飛和董欣怡的住處隻有十幾平米,裏麵除了一張雙人床和一張簡易的電腦桌外,再沒有其他可入眼的家夥什兒。即便如此,房間卻收拾得井井有條,不穿的鞋子都規規矩矩地放在門後,兩個行李箱一上一下碼放在床尾,靠床的牆壁上別出心裁地釘了碎花布床單。

展愛民心裏清楚,以他兒子展逸飛的懶散樣,哪會收拾出這般有模有樣的房間。他心裏感覺董欣怡是個居家過日子的好手,男孩子找個這樣的女孩結婚才能讓父母放心。

董欣怡暗暗捏了展逸飛一下,帶他走出屋子,他們先走過那個隻容兩人並身而行的走廊,然後拐了個彎,穿過被房東隔成房間的客廳,最後站在門口水泥澆築的樓梯平台上。

董欣怡小聲說:“一會兒我去找馬曉麗借宿,你和你爸好好聊聊吧。記住,不要吵,吵架解決不了問題。”

展逸飛看了一眼虛掩著的防盜門,說:“也得能吵得起來。老家夥說什麼,我就聽著。逼急了,我就一句話。”

董欣怡看了一眼手機,忍不住叮囑展逸飛帶展愛民去附近好一點的餐館吃晚飯。展逸飛對此不置可否。

“你爸好不容易來一趟,好好招待,盡盡孝心吧。”董欣怡從背包裏摸出錢夾,拿出三百塊錢遞給展逸飛。展逸飛沒有伸手去接。

“我爸來了,還讓我請客啊?你放心吧,我肯定餓不著。”

董欣怡笑著搖了搖頭,她說:“你啊,什麼時候能長點心。走,進去吧,我和你爸說一聲就走了。”

說著話,董欣怡拉開虛掩的防盜門,展逸飛看著她的背影,趕緊說:“要不你別去了,晚上咱給老家夥找個小賓館湊合湊合吧。”

董欣怡回頭笑了笑,聽出展逸飛心裏不樂意和展愛民睡在一張床上,但沒有接他的話茬。展逸飛無奈地歎了口氣。

他們走到房門口,遠遠地看見展愛民正打量著房間,不知在琢磨著什麼。董欣怡隨意找了個同學聚會的借口離開了,給展家父子倆創造了單獨說話的機會。但她走後,展家父子倆各自悶坐在那裏,誰都不肯先說話。

這是當父親的搞的一種製造壓力的心理戰術。當兒子的玩的則是一種不願意屈服的情緒對抗。某種程度上,這裏就像是一個一對一的CS戰場,沉寂氣氛就是激烈開火的前奏。

展愛民摸出一根煙,精準地扔到展逸飛手上,然後又摸出一根,打火點上吸了一口。展逸飛慌忙起身,把放在電腦桌上的煙灰缸放到展愛民伸手就能夠得著的地方。

“看樣子你們認識時間不短了啊,怎麼以前沒聽你提起過啊。”展愛民覺得得掙回來點兒麵子,心情平和了下來。

展逸飛抬眼看過去,展愛民投過來的目光沒有以往的那種嚴厲和惱怒。他淡淡地說:“大三就在一起了。”

展愛民無語地笑了笑,看展逸飛沒有吸煙的意思,順手把手中的煙掐滅了。展逸飛剛才預感到的唇槍舌戰的前奏,就在展愛民跟他拉家常的氣氛中緩和了過去。

展愛民笑著說:“眼光不錯,看樣子是個居家過日子的好手。”說話間他又滿屋子打量了一圈。

展逸飛瞥了展愛民一眼,臉上浮現出一抹不屑,意思是還用你說啊。展愛民心知肚明,卻無心理會兒子的小得意。他按照自己既定的戰術,循序漸進地向他進京的目標靠攏著。

“她家什麼情況,就她一個孩子?”展愛民直視著展逸飛,靜等著他的答案。

展逸飛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他起身遞給展愛民一支煙並幫他點著了火,返坐回床沿時,自己也抽了一支。

展愛民說:“咱們當爺們的要擔負起男人的責任,你考慮過你倆的將來嗎?”

展逸飛聽懂了展愛民的言外之意,有些憋氣地連抽了兩口煙,說:“我們倆誰家也不去,就在北京混了。”

展愛民語氣平和地說:“按理說在哪混都是混,混到最終還不是給自己和家人一份好的生活?但北京房價這麼高,你們倆負擔得起嗎?即便能湊齊首付買上房子,但你一輩子不能被房貸拴著啊!你甘心窩火地過一輩子啊?”

“我們還沒有買房的想法,就想在北京好好發展。”展逸飛梗著脖子反駁道。

“你不想不代表她不想,更不代表她父母不想。現在的女孩沒有不現實的。咱家的情況,我和你媽有心無力。”展愛民故意激將地說,眼睛緊盯著展逸飛,察看著他的反應。

展逸飛有點耐不住性子,有些氣惱地說:“誰讓你們瞎操心了。我們買不起房子就租房子,隻要有個窩住著就行了。其他的不用你管。”

展愛民搖著頭笑了笑,依舊不溫不火地往外掏著他打磨好的說辭。他說:“我和你媽的身體現在還行,等哪天我們病了,需要人照顧,身邊離不開人了,你讓我們怎麼辦呢?”

聽到這個問題,展逸飛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敢情他早就猜到了。他回應道:“還能怎麼辦啊。我能回去就回去,回不去就把你們接來照顧,再不行就找個保姆唄。”

展愛民怔了會兒神,他突然間想起昨天晚上在呂城遇上的流浪老人。老人孤苦無依的背影清晰地盤踞在他的心頭,讓他心生些許淒涼。若是按照展逸飛剛才的說法,可以預見,他和高素芬的晚景不會比那老人強多少。

人人都說兒孫繞膝是老年人心裏渴盼的東西。他雖沒到那個年齡但依然體會到了個中滋味。

展愛民說:“父母在,不遠遊。這是我當兵那會兒你爺爺和你奶奶勸說我的。以前我體會不到,等到你爺爺得病去世,我才感覺到自己的不負責任……”

展逸飛不想再聽下去,果斷地揮了揮手,打斷了展愛民的絮叨。他說:“爸,你什麼都別說了。我不想你和我媽事事都替我安排,就想自己闖闖。我實在不願和你一樣委曲求全地過一輩子,到頭來混個科長就退休。”

展愛民頓時目瞪口呆,印象中展逸飛從來沒有對他這麼不尊敬、這麼無禮過。這一刻,一種頹喪之感捕獲了他。從房間外傳來合租男女打情罵俏的聲音,展愛民的眉頭不由得擰成了一個疙瘩。他心想:“你找的這是什麼地兒,烏煙瘴氣的。”

“科長怎麼了?那也是體製內的科長。像你這樣給人打工,工作朝不保夕,你將來拿什麼養家?”展愛民有些惱火了,提高了嗓門,大聲叱問著。

展逸飛輕輕地搖了搖頭,忍了幾忍,還是忍不住說:“體製內沒怎麼著。你有能耐咋沒給我弄個吃空餉的機會啊。”

這話夠噎人,更夠傷人的。展愛民臉色陰沉起來,兩眼緊緊地瞪著展逸飛,半天沒說一句話。

展逸飛所謂的吃空餉,說的是王彬專升本還未畢業就從工商局領工資的事。這是家屬院裏人人皆知的公開秘密。展愛民壓根沒想到,他所不齒的事竟成了展逸飛攻擊他的利器。他摸出煙放在嘴上,哆哆嗦嗦地打了幾次火都沒點著。

展逸飛意識到剛才的話重了,滿含歉意地給展愛民點煙,卻被他扒拉到了一邊。

展愛民隨手把煙擲在地上,憤憤地說:“省城電視台的那份工作,當真對你沒有任何吸引力?你可知道我和你姑為了這事費了多少心思?很多人想進都進不去。你應該了解你姑家的情況,這還是人家台長看在你死去的姑父的麵子上勉強答應的。”

話一出口,展愛民自己都驚訝,他竟然和高素芬一樣,學會了訴苦。這可是他有生以來,破天荒第一次婆婆媽媽。察覺到展愛民的失態,展逸飛不敢直視他緊緊鎖定自己的目光。因為他的眼睛就像兩個黑洞洞的槍口,隻要展逸飛有所異動,他肯定會來個完美的十環,彈無虛發。

展逸飛機靈地躲著,不想觸那個黴頭。他漫無目的地看著運動鞋鞋尖上的那幾個汙泥點出神兒。若是展愛民會讀心術,肯定能讀出展逸飛腦子裏正在琢磨著這些汙泥點是從哪裏蹭上去的。

“咱們家三代單傳,到了你這輩,孩子不多,就你和夏彤倆孩子。你姑費心巴力地為你拉下臉找路子,說到底還不是想將來等她老了,你能有個照應。夏彤再怎麼說也是個女孩,你姑總不能跟著她到女婿家住吧。你姑從小把你看大,衝她對你好的那份心,你都得長點良心。做人啊不能忘本。”

不管展愛民再說什麼,展逸飛都不為所動。實在逼急了,他就一字一頓地說:“你讓我自己闖闖。”

展愛民生氣了,惱怒地說:“你一個學會計的,不幹相關的工作,搞什麼文案策劃。你拿什麼闖?”

展逸飛不屑地冷笑了一聲,說:“早知道你會這麼說。我大學自考了廣告學專業,你想不到吧?幾年前我都給自己計劃好了。”

展愛民氣急敗壞地從凳子上站起來,指著展逸飛的鼻子說:“好。既然你堅持,也別嫌我這個當老子的不給你留活路。我給你五年時間,你在北京闖不出個名堂,混不到房子,就必須給我回呂城。”

展逸飛怒目圓瞪,大聲答複說:“好。”

展愛民頓時沒了脾氣,隻是伸出手指點了點展逸飛,宣泄著內心的憤懣。他斬釘截鐵地說:“你先別急著說好。這五年,好賴全靠你自己,有事別指望我和你媽會幫你。”

“早就想這樣了。”展逸飛臉不紅氣不喘,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展愛民第一次品嚐到了挫敗感,且是被他唯一的兒子徹底打敗了。他二話不說,陰沉著臉轉身拂袖離去。展逸飛從床上站起來,木木地站在那裏,努力張了幾次嘴,終究沒有把留人的話喊出口。隻見展愛民急急地通過走廊,轉過拐角,身影消失在了展逸飛的視線之外。

一聲重重的摔門聲遠遠地傳來,展逸飛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兩行淚水奔湧而出。他原本握成拳的手攥得更緊了,那蜷縮著的指關節上呈現出幾分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