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欣怡一臉心事地坐在公交車的一個角落裏,任由從車窗而入的風吹散著她的一綹發絲。這時,馬路上一個頭發染成黃色的男人,騎著電動車穿插到路口,準備搶在公交車前橫穿馬路。
眼看公交車就要撞上那黃頭發男,公交車司機眼疾手快,一腳把刹車器猛踩到底,刺耳的急刹車聲和停車後的慣性把車內的乘客都嚇了一跳。董欣怡毫無防備,腦袋直直地撞在了坐在前麵的中年婦女的後脊背上。
隻聽一聲“哎喲”,中年婦女扭過身子怒視著董欣怡,她正一臉歉意地衝著她笑。
“對不起,我沒留神。”董欣怡自知理虧,趕緊道歉。
那中年婦女還算通情達理,嘟囔了句“以後坐車看著點”,沒再追究。與她們一樣,整個車廂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和著公交司機對黃頭男的嗬斥讓所有人緩過神來,麵對擦肩而過的車禍他們既感到慶幸又有些心有餘悸。
幾個年長的老頭和老太太,紛紛把頭伸到車窗外,怒斥著滿臉不服氣的黃頭男。董欣怡從車窗裏探出腦袋看到黃頭男寡不敵眾,嘴裏罵罵咧咧地揚長而去。在老人們的安撫下,公交車司機發著牢騷重新發動了車子,繼續向下一站駛去。
車裏的人們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剛才那驚險的一幕。董欣怡默不作聲地聽了一會兒,覺得很多人說的話都是些馬後炮,於是,她把心思轉到了展家父子的談話上,不知道他們父子倆談到什麼程度了。她也在想他們以後的路該怎麼走。
她從心裏問自己,若是展逸飛擰不過他老爸回了呂城,她會跟過去嗎?她用手托著下巴頦,遠遠地望著眼前滑過的街景,臉色雖然平靜無波,心裏卻早亂成了一團麻,找不到丁點剝繭抽絲般的頭緒。
“唉!”似有若無的一聲輕歎,從董欣怡微微張開又閉上的柔唇裏滑了出來。她收回了患得患失的心思,打算給展逸飛發條短信。
“大飛,怎麼樣?”她緊蹙著眉頭,掂量了一下,把剛打上的“有話好好說,別發脾氣”刪除了。猶豫間,她的手機響了。看著“大飛”那憨態可掬的來電大頭貼,她的臉上露出了兩個淺淺的酒窩。
“喂……”董欣怡輕輕應了聲,電話那邊半天沒有動靜。她隱隱感覺到了他內心的糾結和痛苦。一種無形的壓抑感撲麵而來,讓她無處躲藏,並澆了個透心涼。她不敢想象他們這份相濡以沫的感情要走向何方。她打心眼裏不想跟他回那個北方小城。若是在那裏生活一輩子,她實在心有不甘。
她伸手攏了攏頭發,感覺眼前清亮了許多。她穩了穩情緒,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她鼓勵他說:“我還在公交車上。你有什麼事,就直接說吧,我能扛得住。”
展逸飛依舊沉默著。無聲的等待,讓董欣怡逐漸失去了耐心,她忍不住想對他發脾氣。可能是察覺出她氣息的變化,展逸飛終於張口說出了讓她有喜也有憂的情形。
“你回來吧。老家夥被我氣走了。”
“好。我馬上打車趕回去。”董欣怡能夠想象得出,把展愛民氣走,展逸飛心裏正承受著什麼。
這個時候,她要第一時間回到他身邊,給他最大的精神慰藉。
董欣怡回通州住處的路很順當,她等不及找零,給出租車司機扔下準備好的打車費,就連蹦帶跳地向他們的住處跑去。出租車司機找好零錢對著董欣怡急急忙忙消失的背影吆喝了一聲。董欣怡隻顧趕路,頭也不回地隨口說:“不用找了。”
“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有什麼事這麼著急。”出租車司機拿著找給董欣怡的零錢,望著她消失的方向搖了搖頭。
董欣怡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房間,展逸飛正雙手抱頭坐在床沿上,心裏不知道在想什麼。看到她跑得一頭汗,他無語地苦笑了一下,眼睛迷離,淚眼婆娑。她站在他麵前,先拍了拍胸口,等喘勻了氣,才走過去抱住他的頭,把他攬到自己身上,安慰道:“都這樣了,想也沒用了。以後,咱們倆好好努力吧。”
展逸飛就勢環抱住董欣怡,十指交叉並摳緊,就像一條嚴絲合縫的扣鎖,牢牢地鎖住了他迷戀的女人。身體雖然有些吃痛,但她心裏美美的。可以想象,在不久前那場父子白刃戰中,她心愛的男人選擇了她和他們共同的理想。
等展逸飛的情緒平緩了一些,董欣怡撫摸著他的腦袋說:“好了。事情都過去了。你爸就這樣走了?”
展逸飛鬆開董欣怡,無精打采地看了一眼展愛民剛才坐過的位置。那裏雖然空空蕩蕩,但又覺得展愛民仿佛還在眼前。他揚了揚頭說:“走了。老家夥借給我五年的自由。五年內家裏不會給我任何資助,他讓我混出名堂,自己解決房子問題。”
董欣怡就勢坐在展逸飛身旁,頭一歪靠在了他的肩上。他抓過她白皙細膩的小手,放在手心裏揉搓著,把他和展愛民沒談攏的前前後後娓娓敘出。
“五年不短了。人這一輩子沒幾個五年,咱們都拚一把,我相信有一天你爸媽會理解咱們的。等將來咱們安定下來,就把你爸媽接來北京,和咱們一塊住。”
展逸飛重重地點了點,言辭懇切地說:“把你爸媽也接過來,咱們一大家子住在一塊。我爸和你爸肯定投脾氣,能玩到一塊去。”他說著說著,自己就先笑了。
年輕就是好,有了煩心鬧心的事,找個貼己的人說說,心氣順了,整個人很快就神清氣爽了。不久前,他們還烏雲壓頂的心頭,隨著室外華燈初上,頓時雲散月亮出。
昏暗中,董欣怡直起身子,從身後抓過展逸飛的手機,塞到了他手裏,說:“給你爸打個電話吧。這麼晚了,別出什麼事?”
展逸飛把玩著手機,固執地搖了搖頭。
“你別硬撐著了。打個電話說幾句話能怎麼著啊。有些時候,總得給父母個台階下。”
展逸飛擺了擺手,坐在那裏繼續把玩著手機。他抻了一會兒,貌似征求董欣怡的意見,實則心裏早拿定了主意,說:“我給我姑打一個吧。為我去省電視台的事,她前前後後沒少忙活。”
董欣怡笑了笑,沒揭穿展逸飛拐彎抹角的小心思。她是聰明的,沒有往他那脆弱的自尊上撒鹽。因為她清楚他給展愛娟打電話隻是個幌子,其實是想找個人給展愛民傳傳話。
他心裏明明有對展愛民的牽掛,卻不好意思直接表達,有賭氣的成分,更有年輕人那份虛榮心作祟。這就是展家父子微妙的關係,做兒子的有點抹不開麵子。
傍晚北京的街頭鬧市,展愛民獨自走著,身後的影子被從空中落下來的燈光拉得很長。那些“哥啊妹呀情啊愛啊”的流行歌曲纏繞著風迎麵撲來,撞在他的身體上,鑽進他的耳朵裏,讓他煩不勝煩。
從通州回到北京市區的一路上,他的腦子裏一直盤旋著展逸飛對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樣。他一直問自己:這還是我的兒子嗎?
回想起展逸飛小時候乖巧聽話的模樣,想起他三歲多初來北京時的小大人模樣,以及奶聲奶氣地說想爸爸的情形,展愛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情到酣處,展愛民一路走一路失笑出聲,過路人把他當作精神病人,戒備著遠遠地躲開了。
十幾年前的幸福場景敵不過今天那場父子對對碰。他的心確實傷了。他心想:“我供你吃供你喝,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大,你就這麼孝順我?”
若是回到幾十年前,這就是一場刺刀見紅的白刃戰。這場戰爭,從最開始就注定隻有一邊倒的贏家,不會出現和局。他這個當父親的想來想去,雖然想的都是兒子的將來,不忍心他吃苦受罪,但他疏忽了,年輕人都是自己摸著石頭過河把青春走完的。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道理明明就擺在眼前,但自己不親身體驗一下,不撞到頭破血流絕不會回頭。
實際上,幾個小時前,走到展逸飛住處的樓下,展愛民就有些後悔了。他埋怨自己情緒失控,說那些個五年約定的話。但一口唾沫一顆釘,他不能反悔,讓兒子看輕了他。
當時,出小區大門前,展愛民有意放慢腳步,滿心希望展逸飛能把他追回去。這個時候,他自己先妥協了。他心想:“哪怕是保持咱們說好的五年之期,隻要你出來追我,我就原諒你。”
殘酷的現實卻把展愛民的心硌疼了。他一步三挪騰地到了公交車站,左顧右盼等了數小時,錯過了兩趟公交車,依舊沒有等到展逸飛的身影。他甚至有些神經質地想出各種理由替展逸飛辯解。等他編排的各種理由都不存在了,他失望了。
又一趟公交車開了過來,展愛民自嘲又無奈地上了車,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來,眼巴巴盯著來時的路繼續搜尋著,但除了滿眼的失望就是頹敗的失落。他覺得自己這個父親當得很失敗。
下車後,展愛民走在北京的夜色中,路過一家嬰幼兒用品專賣店,店裏正播放著兒歌《小燕子》。他灌滿了心事的腳步在店門口猛然一滯卻沒有逗留,繼續向前走去。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歌詞和旋律讓他浮想聯翩。展逸飛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他們家的陽台上來了一對燕子。從此,他們爺倆就多了一件事,日複一日在客廳裏觀察著燕子的生活變化。從燕子銜泥壘好窩到孵出小燕子,再到小燕子長大學會飛,他們爺倆之間就有了說不完的話,講不完的樂趣。
有一天,小燕子被老燕子趕出燕子窩,開始獨立生活。放學後的展逸飛滿陽台找不到小燕子,纏著展愛民打聽它們的去向。展愛民開玩笑說,等他長大了,也會像老燕子一樣把兒子趕出家門,不管他,讓他自由生活。
現在事到臨頭,他才清楚他心裏是怎麼想的。這根本不是兩片嘴唇上下一碰就算的事。有些時候嘴還真做不了心的主。想到展逸飛,想到過去當兵時的自己,他愈加體味了當年父母讓他複員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