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買的是最早離開北京的火車票,也要到半夜十二點多才開車。買完票後,他打算在附近找個地方填飽肚子,可走了一圈,沒有合他胃口的。於是,他站在馬路邊望著人進人出的漢堡店,掙紮了好一會兒,才走進去學著年輕人開了一頓洋葷。雖然知道那是垃圾食品,可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即便眼前有美味佳肴,也食之無味。
他抬腕看了看手表,離開車還有五六個小時。他想了想,覺得時間足夠去拜訪烤串店的楊建國一趟。不管楊建國說的是不是客套話,他總覺得自己得去赴約,一則嘮嘮嗑拉近一下彼此關係,二則展逸飛在北京混,總得有個熟人照應著點。
這是他在幫展逸飛織網。在單位混了那麼些年,展愛民認定了一個道理,蜘蛛的強大不在於它比其他昆蟲多長幾條腿,而在於那張綿密、細致的蛛網。某種程度上,人們不得不向自然界的動物們學其所長,就像蜘蛛是玩概率學的高手。展愛民可不想展逸飛將來遇上什麼事的時候,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隻有幹瞪眼的份兒。
楊建國對展愛民的到來格外欣喜。他將烤串的活兒交給店夥計,親自下廚整了倆下酒菜,和展愛民邊喝著啤酒邊拉起了家常。
展愛民臉上努力綻放的笑容,出賣了他此行的不順。楊建國看在眼裏明白在心頭,卻沒有把話挑明。他挑了一串不肥不膩的烤羊肉串放到展愛民身前的碟子上。此時,展愛民正悶頭夾油炸花生米,忙亂中沒有夾起來,隻好有些氣餒地放棄了。
楊建國示意展愛民吃串,笑吟吟地說:“看你滿是心事的樣子,好像不太順利吧。”
展愛民拿起餐巾紙擦了擦沾在嘴巴上的油,借著楊建國的話把虛掩著的心門徹底敞開了。他說:“你也不是外人,和你說說無妨。不怕你笑話,我沒能說服這孩子。他堅持留在北京。唉,我就納悶了,他都咋想的,放著好好的電視台工作不幹,非要自己出來闖,受那份罪。”
楊建國給展愛民滿上啤酒,酒沫掙脫了瓶子的束縛,滋滋往外冒著。展愛民手法嫻熟地拿起筷子沾了點菜湯滴到酒裏,撒著歡往外溢的酒才算消停了。光憑這一手,楊建國就知道展愛民是個久經酒場的老手。
“光顧著聽你說話,忘了倒酒這回事了。”楊建國歉意地笑著,等著展愛民清理完灑出的酒水,繼續說,“幾年前我和你的心思一樣,恨不得把孩子拴在身邊,不讓他出去。後來,還是老伴想開了,前前後後給我講道理,我才放手,讓他出國。依我說啊,咱們當父母的,別想太多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嘛。”
展愛民默不作聲地聽著,但熬不住什麼也不幹,隻好摸出煙來抽著,以掩飾內心的雜亂。他若有所思地想起什麼,和楊建國碰杯後,問了句該問卻不該問的話。他說:“老哥,咱們喝了半天了,怎麼沒見嫂子?”
楊建國掛在臉上的笑容一僵,旋即恢複如常。他淡淡地說:“老伴幾年前就去世了。”
展愛民趕緊打圓場,說:“你看我這話問的,對不起啊!”
楊建國擺了擺手說:“她福氣不夠啊。現在日子過得比以前好多了,她卻走了。不說這些了,人早晚都得走那條道,沒有什麼難受不難受的,隻要想開了,心裏就不會再添堵了。”
展愛民看到了放在冰箱頂上的照片。他指著照片,還沒問出口,楊建國就釋去了他心中泛上來的疑問。
“孩子現在在美國,找了個洋媳婦。前段時間給我打電話,說拿到綠卡了,看樣子是真不打算回國了。放在以前我還真想不開。你說以咱家的條件,和那些大富大貴的人自然不能比,但從國內找個本分秀氣的好姑娘應該沒啥難的吧。但孩子當時鐵了心要和洋媳婦結婚,我勸過吵過,都頂不了孩子自己做主。”
展愛民尷尬地點了點頭,似被楊建國說中了心事。他笑著說:“還是你兒子有出息。等你老了,也去國外生活。”
“兒子每次打電話回來,都和我商量把這套老房子和給他買的婚房都賣了,讓跟過去。”楊建國滿屋內環視了一圈,繼續說,“說實在的,不是咱們當老的拿捏著,不給小的麵子。可真要離開這個地方,這心裏還真有點舍不得。到咱們這把年紀,我算是活明白了,人越老越沒出息,容易戀舊,想過去的事、過去的人,還有生養自己的老房子。”
展愛民頗有同感,忍不住附和道:“誰說不是。老話說得好啊,‘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我就是擔心孩子將來在北京待下去,我和他媽老了病了,跟前連個跑腿伺候的人都沒有。”
楊建國笑了笑說:“老弟,當老哥的得說你了。你這想法不對啊。趁著年輕,孩子們就該闖闖,等到了咱們這個年紀,他們就是想闖都沒那精力和心思了。再說,這年頭隻要肯出力,餓不死人的。話又說回來,有些事給孩子適當的壓力是對的。”
展愛民找回了點麵子,舉杯和楊建國對飲了一口,說:“我當時在氣頭上,隨便一說。咱們都隻有一個孩子,他們真攤上事了,還能真不管嗎?這次回去啊,我就打點之前找的關係,好做個準備。現在的年輕人想起一出是一出,咱們總得留個後手。”
酒至酣處,展愛民的心情順暢了。若不是高素芬打來的電話,他和楊建國還會再聊一會兒。但聽完她的詢問和絮叨,展愛民隨口應了兩句就收了線。他往店外看了一眼,跟楊建國說喝完這杯酒就得去火車站了。
得知展愛民是兩個小時後的火車,楊建國不再留客。他起身回屋拿來一捆用報紙裹好的錢放到了展愛民麵前,說:“這幾萬塊錢,你幫我帶回去,給老班長家的嫂子。今天聽你說了老班長的事,我心裏那個不得勁啊。我心裏老想起當年老班長幫我、關心我的樣子。你別推辭,除了能幫幫她們孤兒寡母外,我也沒法報答他對我的恩情了。”
展愛民猛地站起來,把錢塞到了楊建國手裏,說:“我做不了這個主。你們老班長現在要是活著,絕不會要你的錢。他那個人我了解,寧可吃些虧幫助別人,也不願意沾別人的光。”
楊建國還想堅持,可看到展愛民神態堅決的樣子,隻好作罷。他從裏間屋裏把事先備好的北京特產拿出來,放到展愛民腳邊,說:“這些你總不該見外了吧?”
展愛民點了點頭。他知道若再矯情就有些打人臉,傷兄弟之間的感情了。上出租車前,楊建國抓著展愛民的手不放,有酒勁的作用,也有真情的流露,說:“下次見麵,咱們兄弟可不能和今天中午那樣生分了,以後咱們就是親戚了,來北京的時候就到家裏坐坐。咱老哥倆還沒把酒喝透呢。”
這話正中展愛民下懷,但他沒有把喜色表現在臉上。自此後,他心裏紮下一條根:北京城裏咱有親戚了。後來,他們的確也禮尚往來,和親戚一樣走動著,楊建國還幫展逸飛圓了一個孝順父母的心願。
展愛民按捺住歡愉的心情,接話說:“老哥,等你生意不忙了,就去咱呂城轉轉,嚐嚐咱那邊的家鄉菜。”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展愛民坐上出租車走遠了。楊建國仍然站在路口望著送著,直到看不見車的影子。他擦了一下被淚水浸濕的眼角,想著年輕時那些過往的日子,忍不住歎了口氣。
世事無常,人有旦夕禍福,誰能看到以後的事!他想過段時間就去呂城,到墓地看看他的老班長。他不想今生再有遺憾!
第二天下午,展愛民順利抵達了呂城。若不是火車中途耽誤了兩個多小時,他會早些時間到家。後來,看新聞他才知道,當天淩晨另一條線的鐵路上發生了火車相撞的悲慘事故,死傷幾百人,以致後來每每提起這事,高素芬總是既後怕又慶幸,並讓她產生了“火車恐懼症”,好幾個月後才緩過勁兒來。
高素芬下班回家,遍尋屋子也找不到展逸飛的影子,心裏對展愛民北京之行的戰果掌握了個八九不離十。看他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樣子,她站在門口愣了會兒神,想著給展愛娟打個電話報平安,剛轉過身,還沒走兩步,就把展愛民吵醒了。
展愛民睜開惺忪的睡眼,抬起頭看了高素芬一眼,一臉的不滿。他說:“站在門口當門神呢,沒事早點兒做飯,中午到現在,我一點飯都沒吃呢。”
高素芬未曾理會,徑直來到床前,問:“大飛怎麼沒回來?”
展愛民冷哼了聲,翻了個身,後腦勺對著高素芬,不想接她的話。高素芬心裏有些不痛快,一把掀掉了展愛民蓋在身上的夏涼被。展愛民不理高素芬,掙紮著坐起來,重新抓過夏涼被蓋在身上,旁若無人地又躺了回去。
高素芬不幹了。她掀開被角,扯著展愛民的胳膊,把他從床上拽了起來,說:“你們爺倆到底談得怎麼樣?什麼事別隻是你自己心裏明白,你讓我這個當媽的心裏也透透氣。”
展愛民瞪了高素芬一眼,沒好氣地說:“還能怎樣?你自己不都看見了。”
展愛民說著倒頭又睡。高素芬氣得跺了跺腳,指著展愛民的鼻子開始嚷嚷:“真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怎麼和展愛娟一個樣,什麼事都不告訴我,還讓我注意你的情緒,別招惹你。你們心裏都明白,我這個當媽的倒成了局外人。老東西,我可告訴你,那可是我親兒子,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愛娟給你電話了?”展愛民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直直地看著高素芬,看到她默認的神情。“哼,臭小子,有種就直接給我電話。還學會找人傳話了。”
高素芬愈加疑惑不解,展愛民看她張嘴要對他發飆的樣子,立即轉了口風。他語氣平和地說:“我說不過你兒,他現在長本事了,敢跟他老子吹胡子瞪眼了。”
“換成是我,我也跟你急眼。事先招呼都不打,冷不丁跑過去,誰心裏舒服啊。”高素芬護犢之情躍然嘴上,聽得展愛民張嘴一樂。
展愛民說:“就你這態度啊,將來有你好受的。你兒從大三開始就找了個女朋友,咱們兩個老家夥被他瞞得一點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