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錢沒錢回家過年(3 / 3)

展逸飛沒有聽從高素芬的,走到廚房門口停了下來。他斜倚在門框上,看著高素芬心裏愈加親近得不得了,他想和她說說話,以解思念之苦。高素芬心裏樂見展逸飛守在她身邊,這好幾個月不見,她真有點想兒子想得慌。

“媽,你身體不要緊了吧?欣怡她媽問過幾次,我把你術後的情況說給她聽,她覺得你恢複得不錯,但要我提醒你,隔個半年就去醫院做個體檢。”

“咳,我現在吃得好睡得香,枉花那些個錢做什麼。過日子就得省著點,將來你結婚還得用呢。”高素芬掀開鍋蓋,吹著蒸騰起來的熱氣,把餃子下到了鍋裏。她沿著鍋沿緩緩攪動著,確定餃子沒有粘鍋就蓋上了鍋蓋。她重拾話頭繼續說:“照你這個說法,欣怡她媽人還真不錯。我的事她都能上心記掛著。”

展逸飛舒心地笑出了聲,似乎很享受此時此刻母子敘家常的氛圍。他說:“是啊。我上次去她家,她把我當兒子一樣對待。”

高素芬說:“能不把你當兒子待嗎?她家就欣怡一個,將來老了還不是要指望著你倆給他們養老送終。”

展逸飛擔心高素芬再在這個問題延伸下去,問到他和董欣怡將來的打算,於是敷衍著連“嗯”兩聲便說:“媽,我有點渴了,先去喝點水。”說著話,他就想走人。

“你這孩子,我話都沒說完。你跑什麼?”高素芬笑著打趣說。

展逸飛撓了幾下頭,說:“媽,我給你們買了過節禮物,拿過來過過您老人家的法眼?”

高素芬臉上的笑容倏地不見了,說:“你是我生出來的,我還不知道你心裏想什麼。去吧去吧,我說到你不願意聽的你就跑。我懶得說了。”

即便展逸飛再有躲開去的想法也隻能硬著頭皮繼續站在那裏,任由高素芬把憋在心裏已久的話像竹筒倒豆子一樣倒個痛快。

高素芬白了展逸飛一眼,說:“臭小子,還算你有良心。你和我說說你上班的事唄。媽媽好奇啊,那裏的魅力看來不小,能把我家大飛留在那兒,連家都不願意回了。”

展逸飛無語地笑了笑,便敞開心扉和高素芬說起了工作上喜怒哀樂。說到他受單位同事的排擠,遭受上司的白眼,展逸飛不以為然的神態卻深深地紮痛了高素芬的心。當媽的心裏是既驚又喜。她驚的是她兒子的性子竟然能忍住,喜的是幾年前還向她撒嬌的娃兒長大了,知道自己扛事了。

高素芬眼裏泛上來淚花,她張開嘴剛想接話,卻被從陽台回來的展愛民給搶了先。

“你這是自作自受。放著好好的電視台的工作不幹,非要自己闖蕩。有機會你去看看王彬。你倆打小一塊長大的,看看他現在混的,要房有房要車有車。你再看看你,這都一年了,你哪一樣說得過去啊。”展愛民心疼展逸飛,嘴上說出來的話卻是口是心非的腔調。

展逸飛的火氣不由得湧上來,他轉過身就想跟展愛民當麵鑼對麵鼓地說道說道,卻被高素芬製止了。

高素芬說:“老展,我們娘倆說話,你插什麼嘴。沒事抽你的煙去。別給我找不痛快,大過年的往我心裏添堵,行嗎?”

高素芬的身體健康是懸在展家父子倆頭頂上的尚方寶劍。即便他們倆有天大的不滿,但為高素芬著想,他們都得把事忍下來。於情於理,他們父子倆不想高素芬的身體再出問題,遭二茬罪。這有點不看佛麵看僧麵的味道。

展愛民悻悻地離去,耳朵卻留在了原地,聽見高素芬對他們父子倆各打五十大板的話語。

高素芬說:“真不知道你們爺倆腦袋瓜子裏都裝了些啥,見了麵說不上幾句就兩眼見紅。要我說,你倆就是沒事閑的。都是父子,看看人家王彬和他爸,我從來沒聽說他們因為什麼事紅過臉。”

展逸飛忍了幾忍,說:“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王彬家的事不是你麵上看到的。”

高素芬挑了挑眉頭,說:“喲,長本事了。看把你能的,咱家屬院還有你媽不知道的事啊。”

展逸飛頓時語塞。剛剛回暖的回家感覺突遭霜寒,那躥出來的高興的小芽芽隨即枯死了。若不是有董欣怡的電話和短信陪著,他這個春節假過得還不知道是啥滋味。過年前的那兩天,他越來越想逃離這個家,心裏發狠沒事絕對不再回來。

盡管大年三十那天,高素芬看出展逸飛心裏不痛快,還趁著展愛民不在家的機會,和他單獨聊過,可依舊未能打開他的心結。好在他們母子倆聊過後,當兒子的對父親的態度緩和了些,可隻要不是展愛民主動搭腔,展逸飛絕對不會主動跟他說話。

就此,展逸飛向董欣怡袒露過心跡。他說回家還不如一個人在北京待著舒坦。董欣怡擔心他承受不住壓力,特意打電話安慰他,鼓勵他挺住,並勸說他對展愛民和高素芬好一些。

“一年到頭,咱們能在家裏待幾天,隻要在家就好好陪陪父母,不要和他們慪氣。”這些是董欣怡聽從了賀繼紅的勸告,借用過來開導展逸飛的。但現在的展逸飛哪能真正體會到個中滋味。

換個角度來看,這不是什麼壞事。少不經事的年輕人隻有經曆過之後才能知道什麼是他們應該珍惜的。

呂城當地有一個習俗,進入臘月就要零零散散地忙活和計劃過年的事。這個時間,家庭主婦們會計算過年期間的吃食,以及年後走親訪友的種種準備。但忙忙活活二十幾天,到頭來就一晚上的事。

吃過大年三十的餃子,看過一年一度的央視春晚,酸甜苦辣樣樣俱全的一年就算過去了。新的一年在子夜的鞭炮聲裏踏上了季節輪回的宿命。等過了這守歲的一夜,一切又回到了慣常的狀態,上班的上班,求學的求學。

展逸飛本來睡下了,卻被高素芬掀了被窩,把他從床上拎了起來。她要他吃過年三十晚上的餃子再繼續睡覺。用她的話說,什麼時候的餃子都可以不吃,但年三十晚上的餃子必須吃。因為年三十的餃子在她眼裏寓意著一年平平安安,交好運。

展逸飛拗不過高素芬,隻好穿著睡衣下了床,懵懵懂懂地坐在了餐桌前。他使了使勁,磨了半天洋工,才吃下去四個餃子。他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高素芬,看到她正監督著自己,於是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笑著說:“媽,實在吃不下了。我睡覺去了。”

高素芬哪肯放他走,要他坐下來繼續吃。依照她的意思,他必須吃完他眼前的那一碗,大約有二十幾個餃子才成。

展愛民看不下去,替展逸飛求情,說:“有那麼個意思就成了。他吃不下就別強逼著他吃了……”

他的話還有下文,就是“再吃壞了肚子就事多了”,但不能說出口,隻能欲言又止。這是呂城當地的過年習俗。過了小年一直到大年初一,每天都要說吉利的話,不能說喪氣話。

現在雖然不像展愛民他們小時候那樣嚴格,但年三十晚上萬萬不能說招來黴氣的話。比如大年夜這天,若是家裏人不小心打碎了碗,第一反應肯定會說“壞了,碗碎了”之類,但這天隻能說“碎碎平安”,取義“歲歲平安”之意。

這還不算完,依照當地習俗,初一早晨,人們都得早起,小輩們要去給長輩們磕頭拜年,討點言語上的彩頭,小孩子會得些壓歲錢。這些在呂城農村還傳承著的習俗,雖然本質上的意思還在,但已和過去大不一樣。現在人們不用再去磕頭,串串門說幾句吉祥話就把事頂過去了。

生活在城裏,展逸飛倒不用學農村那一套,但家屬院裏,樓上樓下,平日裏交好的,串串門拜個年在所難免。每到此時,高素芬總會抱怨過個年比平日裏上班還累。雖然她心裏不怎麼待見這些繁文縟節的東西,但又不能不遵守。

這不,年後初一早晨,展愛民早早等在客廳裏,等著高素芬把展逸飛叫醒,準備去串門拜年。展逸飛心裏雖然極不情願離開暖和且舒坦的被窩,但聽到大街上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也隻能從床上爬起來。他穿好高素芬遞給他的新衣服,還沒把鞋子穿好,門外就響起了敲門聲。

“你快點啊。拜年的來了,我出去迎迎。”高素芬一轉身走了出去。

展逸飛用手梳理了幾下頭發,準備出門迎客,卻聽到了來人拜年的吉利話。他聽著來人的公鴨嗓,腦子裏對號入座,浮現出了王彬的模樣。

“展叔展嬸過年好。”王彬說著話,眼睛不時往展逸飛的臥室瞟著。

與王彬同來的譚娟學著他的樣子給展愛民和高素芬拜了年。高素芬將事先備好的紅包塞到了譚娟的手裏,誇讚她長得漂亮又能幹,家務活樣樣上手,還說等她過了門,王彬媽有的福享了。

展逸飛從臥室走出來,衝著王彬笑了笑,又打量了譚娟一眼,心裏對高素芬言不由衷的讚語感到蹩腳得好笑。可能是受到了高素芬先入為主的話語影響,他覺得譚娟和王彬真有夫妻相。但譚娟一看就是那種會來事的人,跟王彬媽一個樣,將來不會是個省油的燈。

這是他們倆發小過年期間第一次見麵。王彬給譚娟和展逸飛相互做了個介紹,接著把話題轉到了他們高中同學的聚會上。他說:“大飛,年前咱班就搞了一次小聚會,有我和馬誌剛他們幾個。我們商量初三搞一次大的聚會。你什麼時候走啊?”

展逸飛笑著說:“初三沒有問題。我初六晚上的火車票,初八上班。我有些年沒見到馬誌剛了,這小子忙什麼呢?”

王彬說:“聽說他今年剛從上海回來,年後準備在呂城找工作。具體的我了解不多,等聚會的時候,咱們好好嘮嘮吧。”

這一番話說完,他們一幹人相對陷入了無語的沉默中。王彬見狀,跟展愛民、高素芬客套幾句後,心滿意足地帶著譚娟去下一家拜年了。

送他們出門後,高素芬沒有急著出門去拜年,而是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生上了悶氣。展逸飛一頭霧水,不知道她跟誰置氣,想湊上前去問問,卻讓展愛民適時出口的話打消了念頭。

展愛民說:“不就一個紅包一百塊錢的事嘛。大過年的,咱不興這樣啊。”

高素芬說:“這不是錢的事。這是王彬媽給我上眼藥呢。”

展逸飛隱隱約約覺出事情與他和董欣怡有關。他瞅了個高素芬和展愛民爭論不休的空當,扭身就走,想去洗手間洗漱。

高素芬眼睛賊,一眼看出了展逸飛想把自己擇出事外的苗頭。她趕緊說:“大飛,媽媽可是和你說好了,今年我吃王彬媽的癟犢子氣就算了,明年你可得給我做好欣怡的工作,帶她回家來過年。”

展逸飛想說什麼,看到展愛民遞來的眼色,隻好笑著點了點頭。事後,他從展愛民嘴裏零敲細打地得知了她和王彬媽較勁的事。於是,他找了個隻有他們母子倆在家的機會開導高素芬,卻反招她的一頓訓斥。

展逸飛說:“媽,要我說,我爸沒升職當上處長,未必不是好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再混個幾年,我爸一退休,什麼科長處長的還不是都一樣啊。”

“你站著說話不腰疼。科長和處長退休後的待遇差了一截呢。你別瞧不起你爸,若沒你爸那份工資,咱們一家三口還不餓死一對半啊。”

這也就是展愛民沒在家。若是在家,當父親的鐵定會跟兒子急眼,並借機收拾兒子。在展愛民的思維裏年輕人多吃些苦頭不是壞事,但涉及養老一類的大事,他會趨利避害。

王彬說的高中同學聚會未能把回呂城過年的高中同學聚到一塊。一個畢業後五年的大聚會沒搞成,卻成全了展逸飛與死黨馬誌剛、王彬的小聚。馬誌剛家在呂城南郊一帶的一個小村裏,離市區有大半個小時的車程。當地是呂城近些年發展起來的鄉村遊的典範。高中畢業後,展逸飛和馬誌剛少了聯係,隻是偶爾地問候一下,卻絲毫沒影響兩人之間的醇厚友情。

人這一輩子或許就是這樣,有些朋友不用天天記起,但隻要想起來,無論什麼時候相見總會像以往般熟悉和親切。

展逸飛聽聞馬誌剛從上海辭職,還跟女朋友分了手,忍不住替他著急。他說:“馬子,你太糊塗了。你應該學學我,把事扛一扛,堅持一下,你爸媽保不準就鬆了口。一輩子待在呂城有什麼盼頭?我要是你女朋友肯定也會和你分手。你看看我爸,就知道了自己這輩子的活法。”

展逸飛喝得有些高了,說話也就無所顧忌。

王彬不樂意聽,於是拍了拍展逸飛的肩膀,說:“大飛,你小子別給我瞎白活。天下之大,人各有誌。你別瞧不起我們這些在家待著的。我告訴你,再過他個五年八年,指不定咱們誰混得好。小地方也有大作為。馬誌剛,我支持你考公務員。”

馬誌剛一仰脖子,獨自把杯中酒喝了個精光。他苦笑著說:“這事都已經定了。我不想因為我的自私,害得父母跟著我顛沛流離。我想過了,還是在體製內找份工作靠譜,那樣我父母也會覺得臉上有光。人活這一輩子圖個啥呢,還不是要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

展逸飛想再勸勸馬誌剛,看到他痛苦又無奈的樣子,他心裏突然間明白展愛民還算是仁慈的,給他五年的自由。即便心中略有感動,他卻不會屈服。他骨子裏的倔強慫恿著他繼續和展愛民對抗。因為他覺得隻有這樣才能徹底擺脫展愛民對他的束縛,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打理人生。

聚會後,展逸飛回家向高素芬學舌,他對馬誌剛父母的微詞當即遭到了她的訓斥。展逸飛低估了高素芬,沒想到她和展愛民也有一個鼻孔出氣的時候。他有些懊悔不該提聚會上的事,但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來了。無奈之餘,他坐在客廳的沙發裏裝聾作啞。任由高素芬劈頭蓋臉地訓了一頓,他的耳朵才重獲自由,獲得了解放。

但這個事沒有因為展逸飛的離家進京而打住。在春暖花開的陽春三月,他差點步了馬誌剛的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