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現在的展愛民還靠五年父子之約給他一絲希望,那兩個月後發生的震撼他心靈的大事,著實讓他漸漸淡了等候展逸飛就範的念想。
事情得從王彬傷愈出院說起。從來就不肯吃虧的王家人自然不會放過占理的優勢,他們狠狠地訛了矮銼男一筆醫藥費。俗話說,樂極生悲。王家人還沒來得及高興,心情隨即掉進了冰窟窿。王彬身為公職人員不僅喝醉酒還在公共場合打架,算是頂風犯事,撞在了黃市長“禁酒令”的槍口上,成了市政府點名通報的反麵教材。因此,被降了職,發配到興仁鄉,成了鄉政府的青年幹事。
王彬不想去興仁鄉,可事情已由不得他討價還價。他爸王副局長因幫他跑關係找人說情,惹怒了黃市長。黃市長派人調查出了王彬吃空餉的事,王副局長受牽連被紀委叫去說明情況。如此一來,王彬隻能暫時認命,想等王副局長度過危機後再找翻盤的機會。
這些事的來龍去脈很快被好事者添油加醋地傳播出去,給呂城本地的公職人員帶去的若是震動,那給當地百姓帶來的則是一片叫好聲。他們覺得早該殺殺那股吃空餉的歪風邪氣了。
幾家歡喜幾家愁,此事給展愛民帶來的觸動,不是麵上那麼簡單,而是發乎內心的反省。某些時候,他甚至覺得逼展逸飛回呂城似乎不是明智之舉。即便有這樣的想法,他也不會顯露出來,嘴上依舊強硬,有些外強中幹的味道。
如此一來,他對展逸飛漂在北京的事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他算過賬,不管將來展逸飛混到什麼程度,隻要願意回來,一切都不在話下。雖說做不成公職人員,但肯定能有份吃喝不愁的工作。每每想到傾家中三分之二的積蓄購買高素芬公司的股票,他打心眼裏暗自得意,覺得那是非常睿智的選擇。
過了八月,再有個把月就到了放假的日子。一年一度的國慶假期,對於高素芬而言,她終於有機會和兒子還有董欣怡多親近親近了。但事與願違,董欣怡受KTV事件的影響,對回呂城的事心有抵觸。展逸飛不好實話實說,隻好敷衍高素芬說還沒到放假的時候,他們忙得沒心思琢磨假期的安排。
高素芬說:“你忙得沒空想,媽媽都給你想好了。放了假,你帶欣怡回來。現在輪到咱們展家揚眉吐氣一回了。王彬媽現在老實多了,以前見了人恨不得看著天走路,現在老遠看見人就主動打招呼。”
展逸飛乍聞王彬和他爸的事,心裏雖然不怎麼待見他吃空餉的事,卻對他的倒黴遭遇抱有一絲同情之心。他說:“媽,人家都那樣了,咱們別再說那些沒用的了。人這一輩子誰還沒有個落難的時候,咱們不能學他們。”
高素芬正說在興奮勁上,突然被兒子潑了一盆冷水,著實有些氣憤難耐。她斷然嗬斥道:“你個小兔崽子,還教訓起你媽來了。還真像你爸說的,你翅膀硬了還是咋的?”
“什麼事都先答應下來,事後再解釋。”董欣怡看到展逸飛急得在房間直跺腳的樣子,邊往臉上拍打著爽膚水,邊走到他身邊輕言細語地安撫著。
展逸飛捂緊手機,對董欣怡說了王彬的事。董欣怡伸手指了指手機,示意他和高素芬通完話再說。高素芬早就在電話那邊嘮叨上了,說的淨是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無非想提醒提醒展逸飛,讓他不要忘本。
“高粱葉子還有高低,你這孩子,以前多麼孝順聽話,咋大學畢業就換了個脾氣。等你成了家立了業,我和你爸都老了,你還不把我們倆都趕出門去啊……”
俗話說,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展逸飛無意招惹高素芬,卻討來一頓沒來由的數落。他有心不聽,卻擔心後續更為激烈。好在展愛民出頭,幫他解了圍。
“老婆子,你咋囉唆個沒完沒了。這都幾點了,你不睡覺還不讓孩子們睡了。趕緊的吧。”展愛民實在聽不下去了,急忙從洗手間走出來,嘴角還殘留著來不及擦掉的牙膏沫。
高素芬白了白展愛民,掉轉矛頭,斥責他說:“你刷你的牙去,我和我兒說話,關你什麼事?”
展愛民聳了聳肩,無奈地攤了攤手,一副多管閑事遭虐了的模樣。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轉身回洗手間去了。他總結出來,每到臨近假期,高素芬總會陷入莫名的情緒裏,說是早更吧有些過,但不是吧,又找不到合適的詞來給她下個診斷結論。假期前後,她無緣無故發脾氣,逮著誰剋誰。展愛民煩不勝煩,卻隻能聽之從之,不能反駁,否則一晚上別想睡個安穩覺。
“這孩子越來越沒樣了。我沒說什麼,就說了個王彬他媽受癟了,他就教訓上我了。不像話,太不像話了。”高素芬獨自坐在話機旁生著悶氣,看到展愛民從洗手間走出來,開口向他訴著苦。
展愛民微微笑了笑,說:“我早前說過你的話,你就是聽不進去。大飛現在逆反心理重著呢。這小子八成擔心咱們又逼他回呂城,所以嚇得不敢回來。”
高素芬瞪了展愛民一眼,沒好聲好氣地說:“這還不都是你給你鬧的。一年到頭,我們娘倆見不了幾回。”
“我才懶得再過問,由著他去吧,等到他啥時候撞到南牆知道疼了就會回頭了。”展愛民笑眯眯地看著高素芬,說著他的心裏話。
高素芬似乎不信,看到展愛民不像是在說玩笑話,就揶揄他說:“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能從你嘴裏說出這麼民主的話來太不容易了。今兒大飛若在家,肯定會以為他耳朵出了毛病。”
展愛民不理高素芬,動身去飲水機前接了一杯子水。他邊往回走邊說:“你這人壞就壞在這張嘴上。你聽我的就忍忍,過不了個把月,事情興許就能倒過來。你隔不了一天半宿就給他們打電話,他心裏能順著你的意思來才怪呢。”
高素芬說:“你別學烏鴉落到豬身上不覺得自個兒黑。過去,不是你大包大攬,大飛也不會逆反成今天這個樣子。唉,想想,他小時候多聽話,跟屁蟲一樣。那時候還想他什麼時候能長大,現在恨不得他再小幾歲。”
“好了,老婆子,今後聽我的,保準沒錯。上回你出院那次就是例子。”展愛民看到高素芬失落的樣子,有些於心不忍。
高素芬從失意中緩過神來,說:“我看你變了。”
展愛民滿臉疑問地望向高素芬,還未開口詢問,她後續的話就壓進了他的耳朵。
“你現在對大飛回不回來的事不那麼上心了。依我看,咱們還是別逼孩子了,給他交交家底,說說別太苦了自個兒。我想起他在北京風裏來雨裏去的,心裏就不得勁兒。”
展愛民一語不發地坐在那裏,靜靜地看著高素芬,等到她歎了口氣才收回了目光,說:“這事不能鬆口。咱們得給他一些壓力。現在的小年輕有幾個是過日子的主。你沒看新聞說的那些‘月光族’、‘啃老族’的詞。五年之後的事,到時候再說吧。現在你別天天打電話,催他回家了。我估摸著是欣怡不願來。上次他們走,你沒看出欣怡一臉的不高興?興許是把她給嚇著了。這事急不得,得他們自己去解開心裏的疙瘩。”
高素芬說:“也難怪啊。這事攤到誰身上誰都會後怕。算了,不說了,等快放假的時候再給他們電話吧。”
展愛民望著高素芬直奔洗手間而去的背影,一臉苦笑著搖了搖頭,對她不死心的心態有些無可奈何,卻不能把話說滿了。他覺得出來,展逸飛放假肯定會去布州,也能想象得出那時高素芬傷心的模樣。
他心想:“能多過一天快樂日子就多過一天吧。等到必須麵對的那一天,興許她能看開了點。”
展逸飛心裏雖然不怎麼待見王彬他媽,但礙於和王彬的同學關係,加上他和董欣怡都是當事人,既然知道他降職的事就不能當作沒事人一樣在背後偷著樂。和高素芬通話結束後,他給王彬打電話,送去了問候。
王彬說:“沒事。哥們現在是宰相的肚子,什麼事都裝得下。對了,你知道我現在管哪一片嗎?”
展逸飛不明所以,卻沒有出聲直接詢問,而是在電話這邊一聲不吭地抻著,等著王彬主動跟他說。
“你說巧不巧,我負責管理陳馬莊那一片。現在他們那一片正在搞農村城鎮化試點改革。馬誌剛他們家的房子估計年底就保不住了。”王彬向展逸飛敘說著,心裏有些觸景生情的傷痛。
展逸飛問:“保不住是啥意思?”
王彬苦笑了一聲,說:“他們村的書記找過我,說馬誌剛他爸媽是他們村的釘子戶,鄉領導讓我做勸說工作,動員他們在拆遷協議上簽字。我聽說馬誌剛他媽正攛掇人準備上訪告狀。大飛啊,馬誌剛他媽若是有事找你幫忙,你可得提前和我打招呼啊!”
“我在北京,馬誌剛他媽找我,我能幫上什麼忙?再說我一個打工的小老百姓能幫她什麼?”展逸飛對王彬的擔憂有些不解,卻從心裏同情弱者。
王斌訕訕地笑了笑,說:“我是擔心她去北京上訪。好了,不和你多聊了,下次回來我請你們兩口子吃飯,權當是給你們壓壓驚。”
之後沒多久,王彬主動給展逸飛打來電話。他聽聞馬誌剛媽十一前後要去北京上訪。言下之意,他想讓展逸飛接到馬誌剛媽的電話後把她穩住,他們好安排人進京截訪。對於截訪的事,展逸飛曾看過一些新聞,算是有所耳聞。他沒想到自己會和這些事沾上邊。他思前慮後,覺得不能做王彬的眼線卻又擔心馬誌剛媽吃虧。他有心給馬誌剛媽打個電話,卻被董欣怡給製止了。
董欣怡說:“她不給你打電話,你給她打電話,她讓你幫忙,你幫還是不幫?”
展逸飛囁嚅了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他真沒想好怎麼做。若是憑著他對那強拆事件的憤怒與不平肯定會幫,但考慮到馬誌剛媽的人身安全,他又有些不落忍。在愁腸百結的思緒裏,他接受了董欣怡隨其自然的建議,同時做好了能幫則幫的打算。
就這麼過了個把月,臨近十一長假,展逸飛一直懸著的心才算落了地。他覺得王彬放了空炮,有些草木皆兵,聽風就是雨。但他來不及多喘口氣,高素芬打來的電話讓他的心再次懸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