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一個月,正是結婚的小夫妻蜜裏添糖、你儂我儂的大好日子。但對展逸飛和董欣怡來說,他們心裏總繾綣著那麼一絲情愫,有埋怨也有原諒,還有氣惱。他們對於展愛民和高素芬的情感盡管複雜,可又不能不回家。
就像賀繼紅說的,他們都是長輩,對展逸飛來說是生他養他的父母,對董欣怡則是今後需要孝順的公公和婆婆。於情於理,他們當小輩的不該和長輩慪氣。想到這一層,展逸飛和董欣怡回呂城的心情順暢了些許。
他們婉拒了賀繼紅和董全有乘坐飛機的安排,選擇坐火車去呂城。他們滿打滿算,不算路上延誤的時間,兩天後才能到達呂城。臨上火車前,賀繼紅叮囑他們給展愛民和高素芬打個電話或者發個短信說一聲。當著她的麵,他倆紛紛點頭,可上了火車,他倆就放棄了。
董欣怡說:“你想和你爸媽說一聲那就發條短信吧,咱都是北京的號,長途加漫遊的不劃算。不過,我覺得咱們先不告訴他們,兩天後直接回家給他們一個驚喜。”
“你不想讓我提前告訴他們就直接說唄,還和我玩這些心眼做什麼?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心思。成,咱就聽領導的安排,給他們一個驚喜。”
就先讓他們坐火車醞釀並實施著給展愛民和高素芬的驚喜計劃。再回頭說說展愛民和高素芬在北京退房後的事。那天展愛民拗不過高素芬,隻好退了房。但他們沒有立即去火車站買票等車回呂城,而是去了楊建國家。
這是展愛民的安排。他滿以為展逸飛發現他們退了房肯定會來個電話問問。孰料,他們在楊建國家等了老半天依舊沒有等到喊他們回去的電話。他又抹不下麵子再回頭,加上高素芬正在氣頭上,就乘坐當天晚上的一班火車回了呂城。
在楊建國家,高素芬不避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著苦,諸如“兒大不由娘”、“娶了媳婦忘了娘”之類,聽得展愛民心裏都覺得別扭,就更別提外人了。好在楊建國不算是外人,他不僅沒有取笑高素芬,還反過來勸說她。
楊建國說:“弟妹,兒孫自有兒孫福啊。他們不操辦婚禮對咱們當父母的來說還省事了。這比那些趁著婚禮伸手要這要那的人家強多了。”
高素芬說:“理是這麼個理。可想起來,我這心口窩就堵得慌。這孩子越來越不聽話。我和他爸讓他回老家買房子還不都是為了他好?我們老兩口還能有多少年的活頭,下去個二三十年,家裏的東西還不都是他們的。”
楊建國往他們的茶水杯裏續了些熱水,笑著說:“現在的小年輕可不是咱們當年那個時候了。他們承受的壓力比咱們年輕的時候要大,但追求不一樣,他們更懂享受。咱們都是過苦日子過來的,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他們一分錢能當兩分錢花,辦個信用卡刷卡消費,感覺那錢花起來和撿的似的。但他們不也沒出什麼事嗎?所以啊,有些時候,我的想法是由著他們折騰。隻要他們過得舒坦,不幹那些偷雞摸狗的違法事就成了。人都從年輕時候過來的,等他們當了父母或許就能體諒咱們的難處了。”
展愛民說:“我家那小子脾氣太倔了。他說幾句軟話,他媽能和他一般見識嗎?現在倒好了,鬧那麼一出,好像我和他媽心疼錢,家裏不願意出錢似的。當父母哪有不盼著孩子好的。”
“要不說他們終究還是年輕呢。我家那小子當初結婚也和我鬧。我的意思是從北京辦一場傳統的婚禮。但他和兒媳婦死活不同意,非要去基督教堂辦一場洋婚禮。完了,還堅持晚上設婚宴,說什麼白天都忙,晚上大家有時間。當時我心裏想不通,和他們鬧過,後來還是兒媳婦說服了我。她說結婚就是個形式,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而是讓自己心裏舒坦,記住那麼個日子就成了。”
聽到手機響了,楊建國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向展愛民和高素芬說了聲“對不起,我接個電話”,就起身去了裏屋。展愛民聽著他說話的口氣,像是和一個小孩子在說話。
幾個小時過去了,高素芬的壞情緒稀釋得差不多了。展愛民瞅準機會,試圖勸說她回去,他們兩家人再坐下來商量商量。
高素芬憤憤地說:“你想回去自己回去。我可不拿自己的熱臉貼他們的冷屁股。大飛自個兒領證結婚都不和咱們言語一聲,他還有理了。我看八成就是欣怡他們一家幫他出的主意,不就是逼著咱們給大飛在北京買房子嗎?他們就等著吧,隻要我活著,想都不用想。”
“你咋和大飛一樣,腦子也變成一根筋了。他轉不過彎來,你也跟著起哄。你還嫌家裏不夠亂啊?”展愛民把話說得重了些,高素芬的眼淚又下來了。
這時,楊建國接完電話回來,看到高素芬還在哭,就對展愛民說:“是我孫子打來的。這孩子盼著我去美國,好帶著他出去玩。我還真有點不適應那邊的生活。等過兩年老得走不動再說吧。現在回頭再看當年我兒子結婚那陣,父子倆的爭執真不算什麼事。所以,弟妹啊,你把心放寬,過不了兩年你會和我想的一樣了。咱們得學會適應年輕人的想法。”
高素芬心裏還沒轉過彎來,覺得楊建國站著說話不腰疼,卻沒有表現在臉上。她看了一眼牆上的電子鍾,對展愛民說:“老展,時間不早了,咱們去火車站買票回呂城吧。楊老哥,你哪天有空了再去呂城轉轉。”
楊建國聽出高素芬話語背後的意思,沒有再留客,和他們客套了幾句,把他們送出了門。展愛民和楊建國握手告別的時候,高素芬已獨自一人跑去路邊攔出租車了。她擔心展愛民把她拉回招待所。
“老哥,讓你看笑話了。她就是那麼個人,脾氣有點倔,愛認死理。”展愛民看著高素芬的背影,向楊建國表達著歉意。
楊建國說:“慢慢來吧,時間長了,弟妹自個兒就想明白了。”
這個時間,高素芬攔到了過路車。展愛民不敢再耽擱,衝著楊建國點了點頭,轉身奔路口停著的出租車而去。
去往北京西站以及回呂城的一路上,他們誰都沒有再觸及有關展逸飛結婚的話題。就是連話,他們都懶得多說兩句,不是互相慪氣,而是實在沒那個心情。即便開了口,說的問的都是與吃飯或者睡覺相關的瑣事。與高素芬的反感相比,楊建國的話帶給展愛民的震動或多或少改變了他對展逸飛和董欣怡的態度。
這些當然是展逸飛和董欣怡不為所知的。他們還沉浸在給展愛民和高素芬驚喜的得意中。
兩天後的上午,展逸飛他倆抵達了呂城。這個點不早不晚正好趕上飯點。展逸飛的意思是他倆找個特色店吃飽了再回家。董欣怡沒有應允,她覺得既然到家了,哪怕喝碗粥都比在外邊吃那些用地溝油、口水油做的菜強。
展逸飛想了想,覺得是這麼個理,就不再堅持。他們從火車站出口攔了輛出租車直奔呂城工商局家屬院而來。湊巧的是高素芬正在家裏烙餡餅,是展愛民父子喜歡的韭菜素三鮮餡的。
那股經過爐鏊烙熟的濃重的韭菜香味從廚房裏散發出來,溢滿了整個房間。電飯鍋裏升騰而起的熱氣湊熱鬧,把燜熟了的小米飯香味貢獻給了空氣。展愛民等不及,搓著手走進廚房,看到剛出鍋的餡餅,饞勁頓時上湧,顧不得燙手,抓了一個捏在了手裏。
“小心燙嘴。馬上都六十的人了還這麼嘴饞。你不能等晾涼了再吃啊。”高素芬忍不住嗔怪了展愛民一句。
展愛民邊倒著手噓著氣邊回頭笑著說:“這東西涼了就不好吃了。剛出鍋的咬上一口,熱乎乎的、香噴噴的,美味啊。”
高素芬報之一笑。這笑容曇花般一現,隨之而來的是對展逸飛的思念。她說:“大飛喜好這一口。這孩子心忒狠了。算算日子,差不多半個月了,都不給咱們來個電話。”
展愛民張嘴咬在了熱餡餅上,燙得他沒有咬下去。他可著勁對著餡餅吹了一會兒,感覺溫度適宜了才美美地吃了一口。半個餡餅下了肚,他的心情好了一些。他琢磨著給展逸飛打個電話問問情況,但這事他不能擅自做主,得和高素芬商量商量後才能行動。
“老婆子,既然你想大飛,咱們給他打個電話唄。問問情況,咱就用不著整天瞎猜亂惦記了。”展愛民坐在客廳裏衝著廚房大聲說。
高素芬站在灶台前,往後仰了仰身體,說:“有好吃的還堵不住你的嘴。我想打早打了,還用你提醒啊。你別逞那個能,瞞著我給大飛打電話。我倒要看看小兔崽子心裏還有沒有我這個當媽的。”
展愛民搖了搖頭,有心想說“死要麵子活受罪”,但想起高素芬逮著個事就沒完沒了的絮叨勁,他隻好忍下了。悶著頭把剩下的半個餡餅吃完,感到有些口渴,才想起電飯鍋裏熬了小米粥。他說:“老婆子,小米粥好了沒有?好了就給我盛一碗晾著。”
俗話說,飯後一支煙,勝似活神仙。說著話,他轉身就想去陽台抽煙。沒走出幾步遠,一陣敲門聲扯住了他的腳步。他心裏納悶,誰會在飯點上門。他邊猜測著邊折回身向屋門口走去。
等了一會兒還沒有人來開門,展逸飛隻好把拎著的東西放在地上,摸出鑰匙準備自己開門。他把鑰匙剛放進鎖眼裏,門就被展愛民從裏邊打開了。
“你還真會趕飯點,你倆快進來吧。”展愛民看到站在門外的展逸飛和董欣怡愣了一會兒神,旋即把笑容怒放在了臉上。
展逸飛有點不適應,印象中這不是展愛民的風格。但他和董欣怡依舊脆脆地喊了一聲“爸”。
展愛民還來不及答應,就聽到廚房裏哐啷一聲響,像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他擔心高素芬有什麼閃失,顧不上把展逸飛他倆手裏的東西接過來,轉身跑去廚房查看究竟。看到是鏟子掉在了地上,他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了。
展愛民高興地說:“老婆子,你兒和兒媳婦回來了。”
高素芬故作鎮靜,站在那裏無動於衷地翻著餡餅,直到展逸飛和董欣怡雙雙站在門口喊了聲“媽”。她終於控製不住自己,把憋屈了十多天的淚水流了出來。
董欣怡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直到展逸飛給她遞過來一包餐巾紙,她才會意地走進了廚房。
高素芬擦了一把眼淚說:“這裏油煙味重,嗆鼻子,你們都出去吧。我一會兒就好。”
董欣怡沒有經曆過炒菜做飯的陣仗,那煙熏火燎的滋味她看著都難受,就更別說留下來幫廚了。她說了一聲“好”,快步閃出了廚房。
高素芬扭過臉看了看逃也似的離開的董欣怡,心裏禁不住泛起了嘀咕。她自個兒暗自計較了半天,想起展愛民他媽對她婚後第一天的考驗,頓時有了主張。她覺得可以效仿一下,讓董欣怡知道展家的兒媳婦不是那麼好當的。
這是一個繞不開的問題。就像臨近終點的路上有一個陡坡,不管你是直行還是迂回著走,始終都會與它相遇。它橫阻在麵前,讓人不得不下決心越過。北京之別後的日子一天天摞起來,把高素芬的心病壓得綿長又黏稠,粘在心尖上撕都撕不下來。
餅全烙完了。高素芬關了煤氣灶,從爐鏊裏把最後幾個餡餅鏟到盤子裏,然後端著放到了餐桌上。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坐下來吃飯,而是走到座機旁抄起話筒準備打電話。展愛民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鼓搗哪一出,就由著她的性子來。
“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展愛民擦了一下油乎乎的嘴,把新出鍋的餡餅往展逸飛和董欣怡的身前推了推。
展逸飛說:“我也快了。”
董欣怡點了點頭,看到高素芬沒有過來吃飯,就回頭喊她:“媽,先過來吃飯吧。”
高素芬背對著他們說:“你們吃你們的。我打完電話,歇歇再吃。”
董欣怡覺察出高素芬對她不是很熱情,心裏清楚她依舊沒解開北京之行的心結。一時間,房間裏的氣氛有些壓抑,與剛才的祥和判若兩重天。展愛民挨個兒在每個人的臉上掃視了一下,最後盯著展逸飛,小聲說:“一會兒你給你媽道個歉。她心裏記掛著你們,天天嘮叨這嘮叨那的。”
展逸飛抬頭望了望高素芬,看她掛了電話又重新撥了號,於是悄聲問:“爸,我媽給誰打電話呢?再不吃,飯可都涼了。”
展愛民說:“不知道。我估摸著是給你姑打的。上次你姑說了,你倆回來第一時間給她電話,她把給你倆買的賀禮拿來。”
“賀禮不賀禮的吧,隻要她不怪罪我們就好了。”展逸飛從桌子上的紙抽裏扯出一張紙擦了擦手後,把紙揉成團投到了身後不遠處的垃圾簍裏。
“你知道就好。十多天連個信都沒有。你小子長誌氣了還是長本事了,我不和你計較,但你媽和你姑那邊你最好給她們個交代。一個是你親媽,一個是把你看大的,她們滿心盼著你成家立業的那一天。你可倒好,自己偷偷摸摸領了證把婚就結了。”
這一席話說得展逸飛和董欣怡紛紛低下了頭。展愛民看他倆為難的模樣,心裏又氣又好笑,於是心頭一軟,變了話題,繼續說:“你倆別有什麼包袱了。隻要以後好好過日子,不埋怨我們就好。過會兒,等你媽打完電話,你倆誠懇地向她認個錯吧。十多天不來個電話,你們可真不叫人省心。”
董欣怡說:“爸,這事是我倆不對。我爸媽為這還罵了我倆。”
展愛民笑著點了點頭,耳朵和眼睛早轉移了目標,放在了高素芬身上。他聽到高素芬對著話筒說:“他們剛回來沒多大一會兒。我尋思著你下午過來吧。咱們家沒幾個親戚了,晚上咱們在家裏吃個便飯,等明兒再找地方請請家裏的親戚朋友。”
“我們從北京回來就等著你倆的電話,想著給你倆操辦婚禮。現在看你倆的意思吧。你倆商量商量,若是願意,咱們挑個日子整上幾桌。”展愛民站起身拍了拍展逸飛的肩膀,不等他回話就去了陽台。
高素芬打完了電話,把話筒扣在了座機上,轉過身看著展逸飛和董欣怡說:“一會兒你姑來。”
董欣怡往身後扯了扯椅子,騰出了個能坐下人的空,笑著對高素芬說:“媽,飯都涼了。過來吃飯吧。”
高素芬說:“不著急。有些事咱們得說說。”
董欣怡神情一愣,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展逸飛,張了張嘴終究沒有把應聲的話說出口。
展逸飛有些不滿地看了看高素芬,伸手把董欣怡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來,說:“媽,還有什麼事好說的?我倆不想舉辦婚禮。我希望你和我爸能理解。我倆出去十多天沒和家裏聯係確實對不住您,但婚禮的事咱別提了,好嗎?”
看到他倆局促不安的樣子,高素芬不怒反樂。等笑完了,她慢條斯理地說:“你們知道我說什麼事嗎?”
展逸飛和董欣怡紛紛搖著頭。高素芬一臉神秘的模樣倒是讓他倆緊繃的心弦放鬆了些。他們倆翹首以待,高素芬卻沒當回事,一會兒喝粥一會兒吃餅的,吊著他們的胃口。
“我的那個親娘哎,咱可不帶這麼玩的啊。”展逸飛看高素芬心情好了一些,鬥膽說著俏皮話。
高素芬喝了一口小米粥,差點沒噴出來。她白了展逸飛一眼說:“你這孩子,都成家立業的人了還沒個正形。我明麵上告訴你,按照咱們老展家的規矩,今兒你倆掌廚。中午這一頓算過去了。晚上你姑來,看你倆的了。這是我和你爸結婚後第一天你奶奶給我立的規矩。”
展逸飛和董欣怡麵麵相覷地對視了一眼,對高素芬說的話將信將疑。但從她一本正經說話的樣子裏又找不出說笑的成分。董欣怡向展逸飛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展逸飛會心地抓過董欣怡的手,輕輕攥了攥說:“媽,欣怡細皮嫩肉的幹不了那些活兒。你還不知道啊,我們都是你們放在蜜罐裏養大的,哪兒做得來那些。”
高素芬說:“誰生下來都不會吃飯,還不是一點一點學會的。結了婚過日子,總有自己做飯的時候,這可是關係到一家老小肚子的大事。打今兒起,從咱家練練手吧。”
展逸飛懷疑高素芬是故意找董欣怡的碴兒,給她難堪。他想起賀繼紅和董全有拿自己視如己出的好,斷然規勸高素芬說:“媽,我看今兒算了吧。等以後欣怡能做出上得了席麵的菜再給你和我爸露一手。今兒我姑不是也來嗎?再怎麼說,她也是咱家的客人,咱不能慢待了客人。”
高素芬用筷子敲了展逸飛的腦袋一下說:“還用你這個小兔崽子教我。你是我生出來的,你心裏想什麼我門兒清。我告訴你,疼媳婦沒有你這麼個疼法。這兩口子尤其女人不會做飯那可是大事。往小了說,一家人吃得不舒坦,往大了說會丟人,遭人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