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田螺拾回家中,先在大木盆裏用清水養著,每隔兩天,就用麻袋裝了,用自行車馱到四十裏地外的城裏,賣給城裏的小酒店,然後得一筆挺不錯的收入。何九對錢很在意,每逢掙得一筆錢,總會反複數那些票子。六順是拾不過何九的。何九就把拾田螺的門道一一告訴六順:“拾田螺要起大早,那時的田螺,全都爬到淺水處來了,水渠裏的田螺能一直爬到露出水麵的草莖上;要拾大田螺,須到深塘邊上的蘆葦叢裏找,一隻一隻地都附在蘆葦稈上,你小心別碰著蘆葦稈就是了;雨天,田螺也喜歡出來,放水的缺口裏都能拾個幾斤;打穀場邊的水溝裏,爛草多,就是髒些,可田螺最多,有時一手能摸到幾隻……”
六順多了一些拾田螺的經驗之後,果然一天多拾好幾斤。他對錢也很在意,一分一分地掙,掙了就藏在瓦罐裏,一有空就拿出來數一數。晚上睡覺,要抱著瓦罐睡。
這天,六順對何九說:“九叔,我們去人家荷塘裏拾吧。”
何九說:“行。”可走了幾步,卻又踟躕不前了,“還是不去荷塘拾吧。”
“荷塘裏沒有田螺嗎?”
“有,很多,大個的,都附在荷葉莖上。”
“那為什麼不去拾呢?”
“你去拾吧。我就在田裏拾。”
六順困惑著,獨自去了荷塘。這裏的人家,幾乎家家門前有一個荷塘。六順隨便挑了個荷塘就下去了。荷塘裏的田螺果然很多。荷葉莖上有,浮在水上的荷葉背麵也有,有的田螺居然爬到荷葉上麵來了。一張碧綠的荷葉托著一顆黑寶石似的田螺,真好看。荷塘裏的水又特別清澈,即使有些沒有順荷葉莖爬上來的田螺,也能被看見。六順禁不住一陣一陣地欣喜。他顧不得葉莖上的刺刺人,也顧不得卷一卷褲管,隻顧去拾那些田螺。拾了半簍,他突然想到了何九,就爬上岸來,興衝衝地往田野上跑,兩隻濕漉漉的褲管就啪嗒啪嗒地響。見了何九,他上氣不接下氣:“九叔,荷塘裏……田……田……田螺……多……多……”
何九依然猶豫著。
“去荷塘裏拾吧,有那麼多荷塘呢。”六順說。
“好吧。”何九說完,把那隻黑鴿放到肩上。
兩人一起下到一個人家的荷塘。
一個小女孩走過來,抿著小嘴,用一對特別大的眼睛看了何九好一陣,轉身進家裏去了。不一會兒,走出她的母親來。她母親裝著收拾菜園的籬笆,卻不時地用眼睛瞟著她家的荷塘。那個小女孩把身子藏在草垛背後,卻把臉探出半邊,也用眼睛盯住荷塘。
六順問何九:“她們在看什麼?”
何九似乎早看到了那兩雙眼睛,臉上的表情很難看。他告訴六順:“她們在看我呢。怕我偷她們家的藕呢。”他的身體變得有點僵硬,不知該怎麼動作了。
六順不知道該不該再拾了,不知所措地站在荷塘裏。
“六順,你在這裏慢慢拾,我先走了。”何九爬上岸去。
六順心裏很難過,也爬上了岸。
那兩對目光隨著何九而移動著。何九完全能夠感覺到。走了幾步,他停住了,從腰間取下柳簍,抓住簍底,嘩啦一聲,將簍中的田螺全都倒在荷塘裏,然後又亮了亮簍底,彎腰抱起那隻黑鴿,頭也不回地走向田野。
六順在心裏狠狠地罵了那母女倆,並把惱怒的目光特別衝向那女孩,心裏很得勁地罵了一句:“小女人!”他照何九的樣子,也把柳簍一倒,將田螺全都倒在荷塘裏,亮亮簍底,轉身追隨何九而去……
三
六順不再提去荷塘拾田螺的事了。他盡量靠近何九,找些話頭兒與何九說說話,但何九少了許多言語,六順便也把頭低下去找田螺。沉默久了些,倒是何九又扯起話頭兒來。好在有那隻黑鴿在,把那沉默衝淡了不少。它居然能飛起來了,雖然折斷了一隻翅膀。它飛得極不平衡,一忽閃一忽閃,像一片黑紙片兒在風中飄,似乎全由不得自己。這時候,六順和何九便都立直了身子站在那裏,很擔憂地觀望著,生怕它栽倒在田裏。但它卻盡在何九頭上盤旋,仿佛要製造出一些生動的景象,把何九心中的死水攪出些微瀾來。當它終於再無力飛翔、很笨拙地落到他肩上時,他得到了一種慰藉,於是朝六順苦澀而又滿足地笑著。
過了些時候,何九的心情才好了些。這使六順的心情也輕鬆了許多,常不去拾田螺,在田埂上的草叢裏抓一種叫“草草婆”的蟲子玩。那蟲子有兩條能屈起的長腿,用手捏住它的長腿,它便一下一下地磕頭。六順在嘴中念念有詞:“草草婆,你磕頭,六順打酒給你喝……”要不,就一邊拾田螺,一邊用很不穩當的嗓音唱些野曲兒。
何九說:“六順,你唱得不好聽。”
“那九叔你唱。”六順說。
何九唱不出,六順就盯住他:“你唱呀,你唱呀。”
何九被六順盯得沒法子,就唱起來。壓抑得太久太久了,那聲音仿佛原是被岩石堵在山洞裏的,現在岩石突然裂開了一道縫,便一下子鑽了出來,很銳利,很新鮮,又有點怯怯的。
黑鴿從田埂上起飛了,在何九的聲音裏飛翔著。
三月三,九月九,
沒娘的姑娘回到娘家大門口,
哥哥抬頭瞅一瞅,嫂子出門身一扭。
不用哥瞅,不用嫂扭,
我當天回來當天走,
不吃你們的飯,
不喝你們的酒。
……
六順聽著聽著,覺得何九的聲音悲涼起來。大概是何九覺得那姑娘太苦了。可何九還是不停地把歌唱了下去,半是快樂,半是悲傷……
平靜的光陰裏,天地間換上盛夏的景色。七月的鄉野,躺在了炎炎火燒的陽光下。晴朗的白天,整個天空裏都是令人目眩的金色。莊稼以及草木,烏綠烏綠地生長著,顯出不可遏製的樣子。放鴨的小船都歇在河邊的樹蔭下,水牛也都在水裏浸泡著。隻有不知炎熱的孩子們,赤著身子在桑樹上找天牛,或到草叢中抓螞蚱。
六順是孩子,但他不能玩。似乎有根鞭子懸在他的頭上,他必須不停地拾田螺。
何九買了兩塊白紗,在池塘的涼水中浸濕,抖開,給了光脊梁的六順一塊:“披上,涼快。”
當微風吹起白紗時,從遠處看,仿佛田野上飛了兩隻白色的大鳥。
這兩隻“大鳥”總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停留在田野上。炎熱是不能把他們趕到陰涼處去的。他們要拾田螺、拾田螺……
這天早晨,六順給何九帶來一個消息——後來,六順為自己帶來這個消息而後悔了許多日子。他告訴何九,村裏人正捐款蓋學校;等學校蓋起來了,還要立一塊碑,凡捐了款的,都要將名字刻在碑上。
何九沒有想將自己的名字刻在碑上,隻是想:我也是村裏人,該出這份錢。他洗了洗手,讓六順領著,來到房基地。那裏的一棵大樹下,放了一張桌子,從前的賬房先生阿五受了大夥的委托,正在收錢。那時,村裏人正為沒船裝運沙石、木料而在焦愁,都在議論丟船的事。何九來時,隻見人們一個個板著臉不說話,他先有了幾分尷尬,趕緊把捏在手裏的幾張汗津津的錢遞給阿五。阿五卻當沒有看見,先收下了排在他後麵的人的錢。何九隻好硬著頭皮站著,阿五又收了幾份錢。這一會兒,已沒有捐款的人了,何九把錢往阿五跟前推了推:“這是我的。”
阿五說:“錢夠了。”把錢又推了回去。
人們又開始議論船的事了。
阿五見何九僵著,說:“你的錢,就自己留著吧。”
何九的眼睛一下脹凸出來,手也禁不住顫抖起來。他一下抓住桌上的賬簿,大聲地問:“為什麼不收我的錢?”
阿五走上來,一把從何九手中搶下記賬簿,然後扔到抽屜裏,說:“這讀書的,都是一些幹幹淨淨的孩子!”
何九的臉色一下變得蒼白起來,額上滲出許多汗珠,兩眼失神,身子好像矬下一截似的。
人們各自散開忙事去了。
來了一陣風,把桌上的錢全都刮到了地上。
何九轉過身,拖著沉重的身體,朝田野走去。
黑鴿飛過來,立在他似乎一下子又瘦削了許多的肩胛上。
六順低頭跟著。
有人喊:“六順!”
六順卻頭也不回,堅定地跟著。但不知為什麼,他的樣子很像個罪犯。
打這以後,何九更加拚死拚活地拾田螺。常常是六順還未趕到田野上,他就已先拾了一簍了。天黑了,他還不回去。看不見田螺了,他就用手在水渠裏、溝塘裏摸。一天深夜,六順出去撒尿,隻見田野上有一星亮光在動,心裏覺得很奇怪,便跑過去看,隻見是何九提著方罩燈,在水渠裏找田螺。蒼黃的燈光,把他的身體襯得像個晃動的黑影子。其實,何九夜裏拾田螺已有好幾天了。那微暗的燈火在田野上遊動,像無家可歸的魂靈。村裏人說:“是鬼火。”
過了幾天,這“鬼火”又多出一個,一高一矮,一前一後,一左一右,一會兒在田裏,一會兒在渠邊遊動,有時碰到一起,一陣停住不動之後,又分離開去,分離開去……離開老遠,然後又慢慢地靠攏……
四
六順的心不知被什麼折磨著,眼睛裏總留著夢魘的痕跡,身子一日一日地瘦弱下去,像一匹肚皮癟癟、到處找食的狗。
像何九一樣,他盡可能地去拾田螺,村裏人說:“六順的魂丟在田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