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他們拾了不少田螺。下午每人蹬了一輛破車,傍晚時,把田螺馱到了城裏。
城裏人確實很饞,天一晚,街兩旁的小酒店,就紛紛擺出桌子,把炒好的田螺一碗一碗、一盤一盤地擺出來,於是就有人在矮凳上坐下喊:“來一碗。”田螺分去尾的和不去尾的。將田螺去了尾,再放上清水養幾天,田螺把泥全都吐了出來,自然要衛生一些,並且進味。不去尾的田螺要用竹簽往外挑螺肉,而去了尾的田螺,隻需猛地一吸,肉便入了口中。去了尾的田螺自然也就貴些。小酒店的老板們知道人們不在乎多幾個錢,一般都把田螺去了尾。這個小城裏的人,吸田螺又都很有一套,一吸一顆,並把聲音吸得很脆,於是一街的“簌簌”聲。
六順覺得他們很可笑。
何九讓六順先把田螺賣給了一個小酒店,又到另一家小酒店去下他自己的。這家小酒店的老板是個地痞。他先是對何九的田螺大大地貶了一通,接著使勁壓價,當何九說“不賣了”準備要走時,他卻橫著胳膊擋住:“好,照你的價,我全要了。”他讓何九與六順把一麻袋田螺弄到磅秤上,隨手抓了一隻秤砣一稱,報道:“八十斤!”何九正疑惑著,已有兩個夥計過來拖走麻袋,把裏麵的田螺嘩地倒在了還剩些田螺的大木盆裏。
“不對!”何九說,“不止八十斤!”
老板一指磅說:“我還沒動,你可看清了!”
這裏何九去看量度,老板順手換了一隻輕秤砣。
何九與六順都使慣了杆秤,一見到磅秤就發毛,怎麼也算不過賬來,看了半天,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多少。何九就到外麵請了幾個吃田螺的幫他看,都說是八十斤。可何九堅持說不止八十斤。老板給他錢,他不要。老板便罵了一聲:“去他媽的!不要拉倒!”把錢扔回櫃台裏。
“我不賣了!”何九說著,抓起麻袋,和六順一起奔往大木盆。
“呼啦”一下,從裏麵出來四個漢子,攔在了何九的麵前。
老板說:“我家大木盆裏原先就有大半桶田螺!”
何九和六順往前去,那四個漢子就將他們往外搡。
六順急了,一頭紮在其中兩人之間的縫隙裏要往裏鑽,卻被那兩人緊緊夾住,使他進不去出不來。六順頓覺呼吸困難,一會兒憋紫了臉。
何九一見,便與他們打起來。何九的身體很虛弱,幾拳就被人家打倒在地。他叫著“我要我的田螺”,扶著桌腿爬起來,臉上又挨了一拳,重又跌在地上。
六順過去扶何九,被其中一個使了一個絆兒,撲倒在地上,抬起頭時,嘴角流下一縷鮮血。他瘋了,操起一張凳子砸進櫃台裏,隻聽見嘩啦一聲,酒櫃的玻璃粉碎了,十幾隻酒瓶子也被砸得稀裏嘩啦,各種顏色的酒流了一地。那幾個人便撲過去,六順一跳,跳進了大木盆,抓起田螺猛撒猛砸,田螺掉在桌上、櫃台上,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
老板叫道:“把他們揍出去!”
於是那幫人就一邊叫著“鄉下佬”,一邊拳腳相加,將他們揍出了小酒店。何九與六順掙紮起來,就又被打翻在地。何九用嘶啞的聲音不停地叫著:“我要我的田螺!”六順終於又掙紮起來了,他吃力地將何九從地上拉起後,轉眼瞥見了酒店外麵那些矮桌,衝上前去,雙手用力將它們一張一張掀翻了,炒熟了的田螺撒了一地。幾個吃田螺的一邊抹著醬油湯,一邊叫著:“我的田螺!我的田螺!”
老板一指六順:“去揍這小雜種!”
何九搖晃著過來護著六順,被他們踹開了。這時吃田螺的人都站了出來,一臉正氣,攔住了小酒店的人。
何九還在叫著:“我要我的田螺……”
吃田螺的人趕緊勸何九和六順:“還不趕快走!”
老板叫道:“把他們的自行車扣下!”
吃田螺的人便“一”字排開擋住,又有幾個人趕緊把何九和六順的車推到馬路上,拉了何九和六順說:“快走,快走……”
何九和六順得了掩護,推著車,鑽進一條深巷裏,消失在夜色中。
他們默默地走了很久,才走出那條深巷,來到一條僻靜的馬路上。
此時正是深秋時節,涼颼颼的夜風使這兩個衣衫單薄且又饑腸轆轆的“鄉下佬”禁不住直打寒噤。他們沒有力氣再蹬車往回返了,找了一個避風處坐了下來。
兩輛破車立在暗淡的路燈下。在何九的車把上,那隻幾乎被何九和六順忘了的黑鴿,用一對受驚的、棕色的眼睛,溫柔地望著主人。何九忽然發現了它,想站起來,卻沒有能夠站得起來,隻是向黑鴿伸著手。還是六順爬起來,把它抱住,送到了他手上。何九把它放在懷裏,用那雙被泥水漚壞了的手,對它愛撫不止,嘴裏卻在不住地嘮叨:“我要我的田螺……”
秋風正緊……
五
兩年過去了。
兩年裏,田野裏總有他們兩人在拾田螺。他們幾乎將方圓十裏地的每一條水渠、每一塊水田、每一口池塘都走遍了。他們拾的田螺加在一塊兒,可以堆成山了。
他們像兩個遠行人,踏著似乎迢迢無盡的路,各懷一種願望,百折不撓地朝前走去。
六順大了,何九老了。何九的背在這兩年裏日甚一日地彎曲下來,腳步顯得有點蹣跚,眼神也蒼老了許多。風雨和太陽,使他與六順的皮膚都變成了黑色,尤其是他自己,渾身上下,黑如鍋底。
他們卻更加辛苦地去拾田螺——越是接近願望實現的日子,就越是如此。
六順的錢罐已快滿了。寧靜的深夜,他會突然醒來,把那錢罐放到胸前。久久沉默之後,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淚珠從眼角滾落了下來。
這是一個令六順生誌不忘,烙在了他一生記憶中的黃昏——
他突然發現背著半袋田螺走在他前頭的何九不見了!他放下自己肩上的麻袋,飛快地跑上前去。黑鴿歪歪斜斜地在前麵低空盤旋著。
何九氣力不支,雙腿一軟,跌倒後滾翻到河堤下去了。那半袋田螺重重地壓在他胸前。他用眼睛望著上方的天空,在低聲呻吟著。六順跳下缺口,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麻袋拖開,將何九拉了坐起來,繼而,將他攙到堤上。
“不要緊的。”何九慘白著臉笑笑。
六順把何九扶到路邊一棵大樹下,讓他倚著樹幹坐下。一陣折騰之後,六順也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隻好癱坐在地上。
何九老了,疲倦了。他許久沒有理發了,灰白的頭發亂蓬蓬的,下巴頦瘦尖瘦尖的,兩隻胳膊無力地垂掛著,布衫從左肩頭滑落下來,露出了尖尖的肩胛。
六順說:“九叔,明天就別拾田螺了。”
何九搖搖頭。他望著六順,眼中露出希望和快樂的亮光:“再拾一年,就夠九叔買一條船啦。”
“還差多少錢?”
“六百塊。”
“六百塊?六百塊就夠了?”六順兩隻眼睛閃閃發亮,跳起身來,衝著何九:“夠啦!夠買船啦!”他轉身飛跑。路上,他摔了一個跟頭,直摔得頭昏眼花,爬起來接著跑。片刻工夫,他把那隻錢罐抱到了大樹下。
那是一個少有的秋日的黃昏。田野中皆是金黃的稻子,在金輝中散發著成熟的氣息。清澈見底的秋水,安靜如睡。大堤上,兩行白楊,直伸到無限的蒼茫之中。萬物皆在一片祥和與寧靜的氣氛裏。
六順把錢罐裏的錢,倒在何九的麵前:“九叔,夠買船啦!”
何九笑了:“怎麼能要你小孩子的錢呢?”
“收下吧!”六順說。
何九堅決地搖了搖頭。
這時,六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隨即大哭起來。
何九搖著他的肩:“六順,六順,你怎麼哭啦?”
六順把頭低下:“九叔……船……船是我弄丟的……”
何九一怔,說:“你別瞎說!”
六順依然低著頭:“那天晚上,一個人也沒有,我解了鐵索,到河心島的蘆葦叢裏抓螢火蟲,後來起風了,蘆葦響得怕人,我就往水邊跑,一看船沒有了……我是把船拴在一棵小樹上的。河心風大,船把小樹拔了去了……天黑極了,我怎麼也看不見船……刮的是北風,船準是往那片白水蕩漂去了……我遊過河,跑回了家……九叔,你沒有偷船,你沒有偷船……”
何九的眼中一下汪滿了淚水。
“九叔,把錢收下吧,收下吧!”六順望著何九,然後把額頭垂向地麵。
何九扶住六順道:“不準你瞎說!”
六順搖著頭:“不,不……”
何九望著六順:“聽九叔的話。你還小,九叔已經老啦……”
兩人久久地含淚相望,全不知夜色已籠上了田野……
六
幾天後,一條大木船拴在村前的河邊上,也是鐵索拴的。
那條木船是用上好的桐油油的,金光燦燦,仿佛是條金船。船樣子也漂亮,兩頭翹起,船艙深深。手工也好,不細看船頭板,都看不出木板間的縫隙來,船幫上的鋦子釘得很均勻,很紮實。木料也是上等的。真是條好船。
但,何九卻不見了。有人說,他燒了房子(他本來也沒有房子,隻有一個草棚),肩上扛個鋪蓋卷走了,一隻黑鴿立在鋪蓋卷上。那時天地還在朦朧的曙色中。
六順沒有哭,隻是呆呆地坐著,望望那船,又望望那留下自己和何九斑斑足跡的田野。
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六順總是在默默地思念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