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她都從三柳手中接過水桶,然後把鴨交給三柳,她去小鎮上代三柳把泥鰍賣了。她總能賣好價錢。這些錢依三柳的意思,要拿出一半兒來給她做油鹽醬醋的費用,她也不硬推辭,笑笑,但隻用去很少一些,其餘皆放入一個瓦罐裏替三柳存著。

三柳哭喪著臉走到她跟前。

她眉葉兒一彎,笑笑。

三柳將特別小的幾條泥鰍挑出,扔給鴨們,鴨們都已吃慣了,一見三柳放下水桶就會圍過來,見著泥鰍就搶,就奪,就叼著到處亂鑽,歡騰得很。

“總能賣幾個錢的。”蔓說,“你趕鴨走吧,院門沒關,早飯在鍋裏,洗了腿上的泥,鞋在籬笆上掛著,蚯蚓我已挖了,在那隻小黑陶罐裏。”說罷,將水桶挎在胳膊上,往小鎮上去了。

她的背影真好看,路也走得好看。

三柳望了望,便趕著鴨們上了小路。此時的三柳一掃喪氣,心情很快活,十四五歲少年的那份天真、淘氣和快樂,又都從這瘦弱的身體裏鑽了出來。他隨手撿了根樹枝,將它想象成槍,想象成馬,想象成指揮棒,一路趕著鴨,一路自玩自耍,自得其樂。走田埂,爬河堤,穿林子,很是愜意,那樣子像隻善彈跳且又無憂無慮的兔子。

常常壓抑,常常鬱悶,常常自卑,此刻,三柳將它們都掙脫了。

此刻,三柳是一個純粹的少年。

三柳甚至雙眼一閉,忘我地打起旋轉來。轉呀,轉呀,轉得天旋地轉,欲站穩不能,一頭撞在一棵大樹上,兩眼亂濺金花,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

鴨們驚得嘎嘎叫。

大堤上,十斤子像隻青蛙往空中蹦,伸開雙臂歡呼:“嗷——!嗷——!跌死一個,蘿卜燒肉;跌死一雙,蘿卜燒湯!”

三柳爬起來,提了提褲子,低著頭將鴨們趕到一條偏道上……

十斤子回到家,一上午心裏都不痛快。到人家菜園裏挖蚯蚓,挖完了連土都不填平,坑坑窪窪地扔在那兒。人家主人要他填上,他卻頭也不回地就走。“看我下次還讓你挖!”那主人指著他的後背發狠。“請我也不來了!”他掉頭回了一句。穿蚯蚓時,又常常不小心將那尖尖的芒戳了出來。他從心裏希望此刻三柳就在他麵前,他好用尖刻的話一句一句地刺激三柳。吃了午飯,他晃晃悠悠地來到了磚窯。

三柳不在。

十斤子就摸到了蔓的家。

即使是初春,這裏中午的太陽也有幾分分量了。蔓拿了一個小木盆,把三柳叫到河邊上:

“過來呀!”

三柳腳不離地,慢慢往前蹭。

“磨蹭什麼哪?”

三柳走到河邊:“水涼。”

“涼什麼呀,河水溫乎著呢。把褂子脫了。”

“我不洗。”

“看你髒的,還不肯洗。快脫了褂子呀!”蔓抓住了三柳的胳膊,直把他拽到水邊上,“脫了!”

三柳半天解一個紐扣地拖延著。

十斤子過來,就站在籬笆牆下往這邊看。

“哎呀!”蔓放下木盆,三下兩下地脫了三柳的褂子。

三柳一低頭,覺得自己瘦得像雞肋一樣的胸脯很醜,加之天涼,便縮著頸項,雙臂抱住自己。

蔓打了一盆水,把三柳的手扒開,用毛巾在他身上搓擦起來。

三柳害羞了一陣,便也就不害羞了,仰起脖子,抬起胳膊,閉起眼睛,聽任蔓給他洗擦,將他擺布。

蔓往三柳身上打了一遍肥皂,用毛巾擦去後,便丟了毛巾,用手在三柳的身上咯吱咯吱地搓擦著。

此時的三柳像一個溫馨幸福的嬰兒,乖乖的。

那雙溫熱柔軟的手在他的肋骨上滑動著,在他的頸項上摩挲著。

三柳覺得世界一片沉寂,隻有那咯吱咯吱的聲音在響。那聲音很脆,又很柔嫩,很耐聽。春日的陽光透過薄薄的半透明的眼簾,天空是金紅色的。有一陣,他竟忘記了蔓在給他洗擦,覺得自己飄散到甜絲絲的空氣裏去了。

三柳朦朦朧朧地記得,還是四歲時,母親把他抱到水塘裏,給他這樣擦洗過。母親掉到潭裏淹死後,他便再沒有體味到這種溫暖的擦洗了。

三柳黑黃的肌膚上出現了一道道紅色,接著就是一片一片,最後,整個上身都紅了。那顏色是嬰兒剛脫離母體的顏色。太陽光透過洗淨的毛孔,把熱直接曬進他身體,使他感到身體在舒展,在注進力量。

蔓停止了洗擦,撩了一撩落在額上的頭發,輕微地歎息了一聲。

三柳緊合的睫毛間,沁出兩粒淚珠來。

蔓給他換上幹淨的褂子,轉身去喚在河邊遊動的鴨們:“嘎嘎嘎……”

那群白鴨便拍著翅膀上岸來,搖搖擺擺地跟著蔓和三柳往院子裏走。

十斤子趕緊蹲了下去……

傍晚,三柳提著卡來到田野,十斤子早坐在田埂兒上了。

十斤子眯起一隻眼,隻用一隻眼斜看著三柳,嘴角的笑意味深長。

三柳的目光裏仍含著膽怯和討好。

使三柳感到奇怪的是,十斤子手裏隻有一隻空網兜,卡一根也不見。

太陽落下了。

三柳看了一眼十斤子。

十斤子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

三柳等不得了,便卷起褲管下了田。

“喂,喂,那田裏已插了我的卡了。”十斤子叫道。

三柳疑惑地望著並無蘆葦稈露出來的水麵。

十斤子懶洋洋地走過來,走進田裏,卷起袖子,往水田一伸,拔出一根卡來,在三柳眼前搖著:“看清楚了嗎?我插了悶水卡。”

三柳隻好走上田埂,走進另一塊田裏。

“那塊田裏,我也插了悶水卡!”

三柳仍疑惑地望著並無蘆葦稈露出的水麵。

“不信?”十斤子跳進田裏,順手從水中又拔出一根卡來,“瞧瞧,這是什麼?卡!”他上了田埂兒,撩水將腿上的泥洗濯幹淨,對三柳道:“新添了一百根卡,這些田裏,我都插了卡了。”

三柳望著十斤子,那眼睛在問:我怎麼辦?

十斤子隨手一指:“那兒有那麼多水渠、小溝和池塘呢。”當他從三柳身邊走過時,故意停住,用鼻子在三柳身上好好嗅了一通,“胰子味好香!”隨即朝三柳眨眨眼,轉身回家去了。

三柳愣了一陣,見天色已晚,隻好一邊生悶氣,一邊將卡東一根西一根地插在地頭的水渠裏、河邊的池塘裏。那些地方,泥鰍是很少的。

其實,十斤子是胡說,還有好幾塊田他並未插卡。

第二天,三柳搶在十斤子前麵插了卡,但還是留下邊上兩塊田未插,三柳不敢太激怒了十斤子。三柳插的都是明卡。在十斤子眼裏,那一根根豎著的蘆葦稈,有點神氣活現。

“你插的?”

“我插的。”

“那兩塊田是給我的?”

“給你的。”

三柳的回答是堅貞不屈的,但聲音卻如被風吹動著的一縷細絲,微微發顫。

十斤子再也不說什麼,提著卡到三柳給他留下的那兩塊田去了。

三柳立起,看了看自己占領了的水麵,帶著戰戰兢兢的勝利,離開了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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