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傳來十斤子的叫唱聲:

新娘子,白鼻子,

尿尿尿到屋脊子……

夜去晨來,當三柳提著水桶穿過涼絲絲的空氣來到田埂時,眼前的情景卻是:凡是他插了卡的田裏,水都被放幹了,那二百根蘆葦稈瘦長瘦長,直挺挺地立在汙泥上。

三柳蹲下去,淚水順著鼻梁滾了下來。

晨風吹過,蘆葦稈發出嗚嗚的聲響,有幾根搖晃了幾下,倒伏在汙泥裏。

那邊,十斤子在收卡,但無張狂和幸災樂禍的情態,反而收斂住自己,不聲不響。

三柳站起,突然將水桶狠勁摜向空中,那水桶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跌在田埂上,嘩啦一聲散瓣了。

三柳抹一把眼淚,猛一吸鼻涕,朝十斤子走過去,像頭受傷的小牛。

十斤子第一回怕起三柳來,往田中央走。

三柳下了田,緊逼過去。離十斤子還剩七八步時,竟嘩啦嘩啦撲過去。

十斤子放下水桶,將身子正過來迎對三柳。

三柳一把勒住十斤子的衣領,樣子很凶惡。

“鬆手!”

三柳不鬆。

“你鬆手!”

三柳反而用雙手勒住。

“你真不鬆?”

三柳勒得更用勁。

“我再說一遍,你鬆手!”

三柳就是不鬆。

十斤子臉憋紅了,伸出雙手揪住三柳的頭發。

兩人先是糾纏,後是用力,三柳被摜倒在泥水裏,但雙手仍死死揪住十斤子的衣領。

十斤子往後掙紮,企圖掙脫。

三柳依然死死抓住,被十斤子在泥水裏拖出幾米遠。

十斤子低頭喘息著。

三柳雙手吊住十斤子在泥水裏半躺著。

兩對瞪圓的眼睛對峙著。

又是一番掙紮和廝打,十斤子終於將三柳甩開。

三柳渾身泥水,搖搖晃晃站起來,堅韌不拔地朝十斤子走過去。

十斤子往後退。裝著泥鰍的水桶在水麵上飄著。

三柳走過去,抓起水桶,拋向空中。

水桶落下,傾倒在水裏,泥鰍全都溜走了。

十斤子猛撲過來,將三柳摁在泥水裏。

三柳便抓稀泥往十斤子臉上甩,直甩得十斤子兩眼看不見。

打到最後,兩人渾身上下都糊滿稀泥,隻剩下兩對眼睛不屈不撓地對望。

十斤子先撤了。

三柳卻叉腿站在田裏一動不動像尊泥塑。

是蔓將他勸了回去。

十斤子回到家,遭到父親一頓狠打:“不興這樣欺負人!”並被父親用棍子趕上了路,“向人家三柳賠禮去!”

十斤子無奈,磨磨蹭蹭地朝前走。知道三柳這會兒肯定在蔓家,他便徑直來了。

院裏有哭泣聲。

三柳坐在門檻上,雙手抱膝,身子一聳一聳地嗚咽著。

蔓沒勸三柳,卻也在一旁輕聲啜泣。這啜泣聲是微弱的,卻含著綿綿不盡的苦澀、愁慘和哀怨。

站在院門外的十斤子把頭沉沉地低下去。

這男孩和少婦的極有克製的哭泣聲融合在一起,時高時低,時斷時續,僅僅就在廣漠的天空下這小小一方天地裏低回著。

過了一會兒,蔓說:“要麼,你就不去插卡了。鴨快下蛋了,錢夠用的。”

蔓又說:“要麼,我去找十斤子好好說說,十斤子看上去可不像是個壞孩子。”

十斤子沒有進門,順著院牆蹲了下去……

十斤子悄悄挖開水渠,往那些已幹涸的田裏又注滿了水後,卻佯稱肚子整天疼,一連三日,未到田裏插卡。

第四日,十斤子才又來到田邊,但還不時地捂著肚子。兩人都很客氣,各自從最東邊和最西邊一塊田插起,插到最後,中間的兩塊田都空著。一連好幾日都是如此。最後還是十斤子先說了話:“我們都插稀一點。”

這天,兩人之間隻隔了一條田埂。三柳從懷裏掏出兩根粗細適中的鴨毛管給十斤子,說這是蔓從她家鴨身上取下的,讓帶給他穿蚯蚓用。十斤子看了看,心裏很喜歡。

論插卡抓泥鰍,十斤子自然比三柳有經驗多了。坐在田埂兒上,十斤子滔滔不絕地將這些門道全都教給了三柳:“蚯蚓不能太粗,粗了容易從芒上滑下來。穿了蚯蚓要放在太陽底下曬,讓蚯蚓幹在芒上。插下卡,用腳在它周圍攪兩下,攪出渾水來,不然,羅漢狗子(一種小魚)要啜蚯蚓,泥鰍卻不怕水渾。風大,要順著風插悶水卡。你想呀,稈直直地挺著,風把稈吹得直晃悠,線就在水裏抖,泥鰍還敢來咬嗎?線不能掛得太靠下,吃了芒的泥鰍夠得著,往泥裏鑽,就得了勁,能掙脫了,可懸在水裏,它就不得勁了……”

三柳聽得很認真,眼睛一亮一亮地閃。

除了說這些門道外,十斤子總愛跟三柳打聽蔓的事。有一點兩人似乎都想不太明白:人們為什麼不太想走近蔓?

一天,三柳對十斤子說,蔓可以幫他們兩人挖蚯蚓,讓十斤子拿了卡,也到她的院子裏去穿蚯蚓。

十斤子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心裏很願意。

這樣一來,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十斤子便和三柳一起泡在了蔓家。

蔓的臉色就越發地紅潤,眼睛也就越發地生動。她跟這兩個孩子有說有笑,並直接參與他們的勞動。她有無窮無盡的好處讓兩個孩子享受:一會兒,她分給他們一人一根又鮮又嫩、如象牙一般白的蘆根,一會兒又捧上一捧紅得發亮的荸薺。蔓除了飼養她那群白鴨,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兩個抓泥鰍的孩子身上了。

小院很溫馨,很迷人。

大人們很有興趣地看著兩個孩子從這院子裏出出進進。

“你叫她嬸,還是叫她姐?”十斤子悄悄問三柳。

三柳還沒想過這個問題,很困惑:“我也不知道。”

天暖了,水田放了水,要種莊稼了,十斤子和三柳不能插卡了,但,一有空還是到蔓的院子裏來玩。

大約是秋末,三柳跑來告訴十斤子:“她要跟一個遠地方的男人走了。”

“那你怎麼辦?”

“她要帶我走。”

“你走嗎?”

“我不喜歡那個男的。他太有錢,可他卻喜歡我。”

“那你跟她走吧。”

“……”

“你叫她嬸,還是叫她姐呢?”

三柳依然說不好。

三柳臨走的頭天晚上,把他的二百根卡都拿來了:“她讓我把卡留給你。”

那卡的稈經過一個夏天一個秋天,紅亮亮的。

“給你吧。”三柳雙手將卡送到十斤子麵前。

十斤子也用雙手接住。

兩人默默地看了看,眼睛就濕了。

蔓和三柳上路那天,十斤子送了他們好遠好遠……

第二年冬末,十斤子提著四百根卡來到田邊。三柳永遠地走了,所有的水田都屬於他了。插卡時,他的心就空落落的。第二天早晨收卡時,天底下竟無一絲聲響,隻有他獨自弄出的單調的水聲。水又是那麼冰涼,到處白茫茫的一片,四周全無一絲活氣。十斤子忽然覺得很孤獨。

他隻把卡收了一半,便不再收了,並且從此把那些收了的卡洗幹淨,永遠地懸吊在了屋梁上。

於是,這其間的田野,便空空蕩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