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歐陽嵐和一枝花在縣城玩得痛快極了。每天看戲,訪友,尋歡作樂。歐陽嵐進入了一個新的生活領域,他不再像以往那樣悲觀厭世了。
一枝花的幹哥白振海請他喝了幾次酒,每一次都喝得爛醉。在這個掌有生殺大權的警察局長麵前,歐陽嵐每每產生一種土財主的自卑和儒生的怯懦感。他對他有一種無法抗拒的畏懼感。他和白振海相識,完全是機緣巧合。
兩年前的一個秋天,歐陽嵐進城辦事,在西關街鳳城酒家吃飯。他叫了幾樣精菜,一個人自斟自飲,鬱鬱寡歡。回想自己年過三十,功不成名不就,身後連子嗣也沒有,好不傷感。歐陽嵐原非甘居人下的人。但世道變化,科舉仕途已然無望,攀高結貴又沒有門路。母親家世貧寒;自己家到父親接手時,還隻是小康。幾十年來,雖然苦力經營,成為柳鎮首富,但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土財主,連鎮長劉大炮也能欺負他。攤捐派款,哪一次不拿他大頭?歐陽嵐心中煩惱,不覺四兩酒已經下肚,方白臉微微紅起來,而隔扇那邊的吵鬧聲又叫他心煩意亂。
鳳城酒家是全城最大的酒館,坐落在警察局對過的一條南北巷口拐角處。八間樓房成∟形,北臨東西街,西臨龍鳳巷。樓上飛簷鱗瓦自不必說,樓脊上還有青龍盤頂,彩鳳翔空,都是陶製品,栩栩如生。
說到龍鳳,這裏是有出典的。這地方遠古時代地名叫豐,因境內有一條豐水,加上土地豐饒肥沃,故而得名。春秋時曾是宋國都城。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年的五月,“鳳凰將九雛見於豐之西城,十一月甲子複至,群鳥隨之。”這話記載於縣誌。民間視鳳為吉祥,所以豐城又稱鳳城。後來,一代開國皇帝漢高祖劉邦又出生在這裏,真可謂龍鳳呈祥,皇天福地了。漢朝以後,民間造房,多喜歡在房脊上塑條青龍,一來是為托蔭福,二來是為了榮耀。這是特許的。封建時代,沒出過帝王的地方,是不能隨便在房上塑龍的。否則,便有覬覦天下之嫌,按律當滅九族。
這條龍鳳巷,傳說就是當初鳳凰降落的地方。鳳城酒家建在這裏,是選了個好地方。酒樓建於明代永樂年間,中間有過多次翻修,已曆五百餘年。外麵是磚牆包皮,裏頭是木式結構,擺設講究,色調古雅。那時,常有一些達官墨客遊曆高皇故鄉,當地官府都是在這裏為他們接風洗塵。樓門前橫懸的那塊“鳳城酒家”燙金匾,據說就是明代一位蘇州籍的狀元經過此地時題寫的。
這樣一個地方,一般平民百姓自然看得高不可攀。那名貴的酒菜,誰能吃得起?民國以後,縣裏名流士紳宴請賓客,仍喜歡在這裏。典雅,清靜。鳳城酒家主要做包席,倒也生意不錯。
這天,縣警察局長白振海過生日,正在大宴親朋,猜拳行令,呼喊嬉笑,不絕於耳。歐陽嵐獨占一個房間,不時往檀木隔扇那邊側耳諦聽,更覺自己形影相吊,孤獨淒涼。他用指頭敲敲桌麵,喊來店小二,正想再要一壺酒,忽然從隔扇那邊大踏步轉過一個人來,哈哈大笑著,拉起歐陽嵐就往那邊席上走。
歐陽嵐一下子愣了。他看此人膀大腰圓,四方闊臉,兩道濃眉直插鬢角,目光閃亮,嗓音渾厚,笑起來像串子雷。他一邊趔趔趄趄跟著走,一邊猜想,這是誰?如此好客?
他就是警察局長白振海。莫看這人一副馬大哈的樣子,實際是個雄心勃勃的人物。雖然心狠手毒,卻永遠是樂哈哈的神態。他懂得自古做成大事的人,無不網羅人才,因此極愛結交。上至名流官紳,下至三教九流,不分貴賤,一概不拒。他有一個“網”,撒在全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用上什麼人。他上任警察局長不久,適逢生日,大家都來祝賀,他也就借機聯誼。
歐陽嵐在隔間一人喝酒,白振海早就看到了。他偷眼打量了幾回,從穿著、麵目、喝酒的姿勢和神態上,估計出此人是個讀過書而又頗有資財的鄉間人,說不定是一方賢達呢。但看他憂鬱的樣子,又似乎有些不得誌。心想,以自己的身分,居高臨下拉他一把,還不多一個走卒?諒他不會拒絕的。因此,看準歐陽嵐又喊店小二,便閃出去,不由分說,把他一直拉到席上來了。
歐陽嵐不知所措。當他得知此人是縣警察局長時,一下子受寵若驚,連連推辭。白振海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老弟,你客氣什麼呢?既然今天酒樓上撞到一起,就是大家有緣,是不是?”席上人也都隨聲附和,讓他落座。歐陽嵐坐站不是,窘得麵色發紫。白振海故作生氣道:“今日是鄙人生日,老弟若不賞臉,隻好請便了!”歐陽嵐哪敢再推辭,趕忙抱拳謝坐了。白振海向他一一作了介紹,原來都是縣城各界有頭臉的人。他心裏更加感激。
席散之後,歐陽嵐沒有當天回家。他想不到自己時來運轉,結識了這麼多有權有勢的人,而這都是白振海引薦的,自己哪能吃一頓白席抹嘴就溜呢?其實,白振海不過是順水人情,在眾人麵前顯示自己禮賢下士。在歐陽嵐卻無異於天官賜福了。
第二天,他備了一份厚禮,專去白振海家拜訪。白振海看他乖巧識趣,中午留飯,這一次兩人才敘談起來。當他得知歐陽嵐至今無子時,一下子站起來,著急地說:“歐陽弟,你也太本分了,前妻不行,那就再續一個嘛!”歐陽嵐早有此意,便說:“哪有合適的呢?”白振海沉吟半晌,忽然一頓腳:“我們既然意氣相投,那就索性認了親吧。在下有個幹妹,先前唱戲。她嫌東奔西走,一輩子生活沒個著落,要嫁個有錢人家,做二房也行。老弟如若不嫌。就由我做大媒,如何?——說句不該說的話,我那幹妹可是一表人材呀!哈哈哈哈!……”
事情來得突然,歐陽嵐一時沒吱聲,那腦子裏卻在飛快地猜想,他這個幹妹是什麼人呢?和他是什麼關係?剛剛認識就要把幹妹嫁給我,有沒有別的原因?……白振海就站在對麵,立等他回答。歐陽嵐真有些後悔不該把什麼都告訴他了。可現在拒絕,不僅得罪了這個有權有勢的人,而且意味著自己將失去一生中也許是唯一可能攀上去的機會!他不能多想了,凡事隻可權衡利弊,有得就會有失。白撿便宜的事哪裏找去?何況,也許並沒有什麼圈套呢。他來不及多想了。歐陽嵐看到白振海兩道灼人的目光,正怕他發火,不想,他卻大笑起來:“哈哈哈哈!……老弟,你倒是個精細之人喲!說真的,我幹妹還是個待嫁的黃花閨女,你要覺得吃虧,那就……”歐陽嵐臉色變黃了,真怕他把話收回去,那就一切都完了!他霍地站起,躬身謝道:“多謝局座關照,這份厚情我領了!”白振海又是一陣大笑,然後一拍桌子:“這事包在我身上了!”
事情就這麼定了。歐陽嵐又驚喜又狐疑。他沒有猜錯,這裏頭確實有點名堂。白振海和一枝花勾連已有二年,是看戲時認識的。半年前,一枝花肚子大了,不能再上戲台,哭哭啼啼來找白振海,白振海不便往家領她,就把她送到鄉下一個朋友家裏。前不久她生下一個男孩,讓人抱走了。如何安置她?白振海正感到頭疼,不想歐陽嵐撞到他網裏來了。他急於把一枝花打發給歐陽嵐,完全是卸包袱。不然,久拖下去,鬧出風聲來,於他這個剛上任的警察局長實在不利。歐陽嵐住在黃河故道沿上,離縣城有八十多裏,真是再理想不過了!
不久,歐陽嵐把一枝花娶走了。新婚之夜,才發覺上當,後悔莫及。好在一枝花年輕標致,而自己也已是再婚之人,大她十幾歲,這樣一算,好像又並沒有吃虧。於是將錯就錯,借此和白振海拉起關係來。心裏卻也明白,這家夥詭計多端,心狠手辣,要時刻提防著才好,莫要猴子耍老虎。那可不是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