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黑虎已經是十六歲的少年了。
他已經能打柴割草,為母親分憂解愁。
剛從歐陽大院搬回來時,他力氣嫩,隻在旁邊的河汊裏放羊,打草。後來大一些了,就跑到三四裏外的黃河灘上去。那裏天寬地闊,充滿了神秘和野氣。這麼大歲數的孩子,正是喜歡探險獵奇的時候。
母親也放心讓他去。黃河灘裏雖然少有人跡,但並沒有凶猛的野獸,最大的動物是狸貓和兔子,有時也能碰上黃鼠狼。黃河灘頭南北十幾裏寬,也有劫路的蟊賊。時不時地有過路人遭劫。但小孩子身上沒有錢財,不會受到傷害。
黑虎有一把鋒利的大鐮刀,是趙鬆坡的兒子大龍給他打做的。他們仿效父輩,已在三年前插香結拜了。黑虎在河灘裏打草,打半天,夠用繩子挑兩三趟的。先放到家裏,第二天一早再挑到丁字街上去賣。當然,賣不了幾個錢。這地方草太多了。
家中的日子是艱難的。黑虎卻感到充實,快樂。
每天晚上或者陰雨天,黑虎就到鐵匠趙鬆坡家裏去,和大龍一起學武術。他們練的是少林拳派,內外功全有。練起來很苦。要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黑虎記著趙鐵匠的話:“學一身本領,不受人欺負,吃忙當緊能護身!”他練得十分刻苦,不怕摔打,已經堅持五年了。趙鬆坡特別喜歡這個倔強的孩子,盡平生本領,凡是教給兒子大龍的,也悉數教給了黑虎。
這天晚上,黑虎練功回來,發現珍珠坐在自己家裏,忙招呼:“珍珠,咋這麼多天不來玩了?”
珍珠調皮地笑著:“這不是來了嗎?”
一問一答,兩個人往下不知說什麼好了,有點窘。黑虎娘忙說:“你珍珠妹妹不是為等你,多會兒就走了。”
珍珠不承認:“誰等他?我和幹娘說話兒玩呢。”臉卻紅了。
黑虎寬容地笑了。他們很久沒有在一起了,有許多話要說,也想得慌。可見了麵又不知說什麼好。
大家又說了幾句閑話。天不早了,珍珠要回去。母親說:“虎兒,路上黑,有好遠呢。你送送你珍珠妹妹。”
珍珠正盼這句話,黑虎也高興。兩人出了門,轉過院後,繞著溝溝坎坎,走得很慢很慢,卻很少說話。過了一道小溝,要進入柳鎮南寨門了。珍珠停下來,在黑暗中轉向黑虎:“虎子哥,明兒讓我跟你去黃河灘裏玩吧?”
“我要打草,很累。”
“我幫你打。”
“家裏讓你出來嗎?”
“沒誰管我。從後門出來,給劉大叔說一聲就行了。”
“那好!”黑虎高興起來,“我在東邊河汊裏等你。”
“哎!你回去吧。”珍珠邁著輕快的步子,轉眼就消失了。
第二天,珍珠和黑虎一塊兒進了黃河灘。一個打草,一個收堆,快了許多。很快就打滿一擔。黑虎說:“夠了!”珍珠也坐在草堆上歇起來。
今天,黑虎特意帶來一隻捉鳥的打籠。還是劉爾寬大叔給做的。黑虎頭天晚上睡覺前,在屋簷縫裏捉了一隻麻雀放在裏頭做引鳥。此刻,他把籠子放在一片刺槐叢裏,和珍珠埋伏在一旁,臥在草地上。他們肩並著肩,頭挨著頭,互相能聽得見對方的呼吸。沒見麵時,都覺得有好多事要告訴對方,可現在覺得那些事都毫無意思了。兩人都覺得滿足,快活。最初的拘束感已經消失,又像童年時代那樣無拘無束了,這裏是他們的世界,花花草草都是他們的。不知是花草的香氣,還是少女身上特有的氣息,使黑虎感到連喘氣都很舒暢。珍珠歪頭看了黑虎一眼,忽然“嗤嗤”地笑起來。
黑虎回轉頭。“笑啥?”
珍珠用一根指頭往他唇上一抹。“嘻嘻……”又笑了。
黑虎在唇上慢慢觸摸了一下,一下子臉紅了:唇上已有了毛茸茸的胡髭。珍珠還在笑,黑虎用肩碰了她一下。“有啥好笑?男子漢嘛!沒有胡子還叫男子漢?……噓!”
“來了!”珍珠也發現,有一群麻雀飛到了刺槐叢裏。兩人停止說話,心怦怦地跳著,緊張地盯住了那裏。
十幾隻麻雀蹦蹦跳跳,“喳喳”叫著。忽然,它們發現自己的一隻同族被關在籠子裏,失去了自由,正“撲棱撲棱”地往外鑽,十分驚詫。但又怕有什麼危險似的,先是歪著頭在一旁觀察,互相“啾啾”地叫著,好像在研究討論什麼事兒。有幾隻跳下刺槐枝,圍著籠子蹦來蹦去,似乎在作進一步偵察。其中兩隻冒失鬼迫不及待地飛上打籠,要救出同伴。可是突然間,腳下籠蓋翻轉,它們一齊陷了進去。其餘的麻雀“轟”的一聲嚇飛了。籠子裏三隻麻雀“撲棱撲棱”亂飛亂撞。黑虎和珍珠幾乎同時歡叫著衝上去……
二十二
從此以後,黑虎和珍珠又常在一起了。整整一個夏天,隔上兩三天,兩人便見一次麵。
有時候,珍珠在黑虎家裏玩。一邊說話,一邊幫黑虎娘做點事,學些針線活。更多的時候,是隨黑虎去黃河灘。
他們打完草,沿廢黃河灘到處跑,上上下下十幾裏,幾乎全跑遍了。這裏到處是荒沙崗、刺槐叢、蔭柳棵、茅草、蘆草、野葦、蒲子,還有一片片的積水潭。水潭邊的草尤其茂盛,有野菊、萋萋芽、雞蛋球棵、節節草、崖渠芝、富苗秧、錦錦菜……凡是當地生長的野草野菜,這裏幾乎都有。不像幹沙崗上,光長茅草。這裏有水,周圍的土地滋潤,什麼野草野菜都可以生長。一年四季,都開著各色野花,紅的、藍的、紫的、黃的、白的,還有說不上什麼顏色的。草地上常有成群成雙的蝴蝶飄飄舞舞,白色的、黑色的、粉紅的、花斑的,五彩繽紛。各種鳥兒飛翔嬉戲,嘰喳鳴叫。鳥的種類也有很多,體形小的有麻雀、黃鶯、鵪鶉、藍雀、葦嚓等。大的有喜鵲、布穀、貓頭鷹、兀鷹、兔虎、野鴨、大雁……不下幾十種之多。到了秋冬,地裏的莊稼少了,兔子藏不住身,都從兩岸的莊稼地彙集到黃河灘來了。一天用棍子也能打死幾隻。
古老的黃河灘上,正因為少有人跡,自然界各種生命便都盡情地繁衍生息起來了。這裏簡直是童話般的世界。
上了黃河灘,就有歐陽家的地。地裏種著花生、紅芋。有時候,他們扒些出來,拿到幹河溝裏燒著吃。當然,這“偷盜”的差事都由珍珠幹。秋天裏,柴禾幹草到處都是,隨便聚成一堆,一把火點起來,先是一股濃煙,團團朵朵。忽然“嘭”一聲響,火苗躥出來,濃煙變成淡淡的青灰色,嫋嫋升入高空,形成一個巨大的煙柱。遠遠看去,好似邊塞烽火。
柴草燒完了,等不得文火燜一會,兩人就急忙扒開吃起來。紅芋、花生都燒得皮焦了,烏黑的一層包在外麵。他們顧不得髒,剝開皮就嘻嘻哈哈地吃著。因為是自己的創造,吃起來特別香。不大會,兩人的手和嘴唇全成了黑色,珍珠最先嘲笑黑虎:“虎子哥,看你,嘻嘻!成了黑嘴老鼠。”黑虎伸手往嘴上一抹,半個臉都成了黑的。珍珠笑得歪倒了身子:“咯咯咯……”
黑虎故作生氣,伸手在她鼻子上一點:“你呢?連鼻子也是黑的。”
珍珠不樂意了,噘著小嘴跳起來:“你給我擦!你給我擦!”
黑虎趕忙笑著幫她擦,卻越擦越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嘿嘿……嘿……”
珍珠使勁捶打他:“給我洗去!給我洗去!”
“好,好。”
黑虎拗不過,隻好把她拉到附近的清水窪前,一把一把為她洗淨。珍珠任他用手掌在自己臉上摩擦,癢得光想笑。可她偏咬緊了嘴唇,撅嘴翻眼地瞅住他。黑虎認真為她洗好,珍珠又不願意了:“不行!你占了我的便宜。”
“我怎麼占了你的便宜?”黑虎愣了。
“人家女孩子的臉,怎麼能讓半大小子摸呢?看我不回去壞你!”說著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