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慌了,一把拉住:“你讓我洗的嘛!”
“我讓你洗灰,沒讓你洗臉!”
“你……”真是不講道理了,黑虎無可奈何地說,“那咋辦呢?”
珍珠臉一紅:“我也要給你洗,摸你的臉!”
“嘿!”這倒不錯。黑虎趕忙蹲在水邊,把個頭伸出來,嘴唇撅得老高,兩眼眯起來,做好了一切準備。
珍珠偷偷笑了。她可沒那麼老實,先撩起一把水,澆在黑虎嘴上,又撩一把水,澆在眼上,這才伸出手掌,輕輕一拍,水珠子濺得滿臉都是。黑水道子往下流。黑虎催促:“快洗呀!”兩眼閉得死死的。珍珠“咯咯”地笑出了聲。一邊笑,一邊像磨豆漿一樣,把個軟綿綿的小手掌按在黑虎臉上,磨一圈又一圈。她要報複,使勁按。可力氣小,任怎麼也使不上勁,黑虎很有耐性,任她磨,還搖頭晃腦地配合著。珍珠的小手掌軟乎乎的,他感到舒坦極了。珍珠笑著磨夠了,才重新撩上水,仔細為他洗淨。
黑虎睜開眼,怪模怪樣地衝珍珠笑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說:“我當你要給我洗一輩子呢!”珍珠白嫩的臉蛋兒紅了,跳起摟住他的脖子,撒嬌地叫了一聲:“虎子哥……”黑虎先是一愣,隨即也緊緊地抱住珍珠,兩張還掛滿水珠的稚氣的臉貼到一起。黑虎緊張而又激動,一種從未有過的朦朦朧朧的感情,在渾身湧流奔突,他的眼閉上了,潮潤了。這一刹那,他仿佛感到自己已長成了男子漢。
“哈哈!你們這是幹什麼呀?”
突然從水窪那邊的蘆葦棵裏,伸出一個圓圓的大腦袋。他衝黑虎和珍珠大聲地笑著,笑聲幹澀而凶猛,令人毛骨悚然。
兩個孩子嚇了一跳,同時鬆開手,又驚又窘地轉過身來,看了看,互相狐疑地眨眨眼:
麵前是個陌生人。他們並不認識。
二十三
是的,這是個陌生的男人。約有三十七八歲,長得矮墩墩的,又粗又壯,頭像西瓜那麼大,那麼圓,臉也是圓的。幾乎看不清眉毛,兩個黃眼珠快暴出來了。嘴唇是翻卷的,他一笑連肥厚的舌頭也伸了出來。他戴一頂灰色兔皮帽,肩上扛一杆獵槍,上麵掛兩隻兔子,搖搖晃晃的。陌生人看黑虎和珍珠詫異地打量著他,伸出肥厚的舌頭又笑了:“嗨嗨!不認識吧?”
兩個孩子眨眨眼,沒有吭氣。黑虎把珍珠往身後一撥,警惕地搖搖頭,拳頭卻暗暗地攥緊了。
“嗬!你們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們呢。”陌生人走過來放下獵槍,笑容可掬地說。
黑虎一愣,努力回憶在哪裏見過這個人。這時珍珠從背後湊近他的耳朵說:“見過他,夏天……”
哦——黑虎終於想起來了。夏天時,他和珍珠沿黃河灘到處亂跑,碰見過這個人,幾次呢?……一次,兩次……三次!不過,那時他光著頭,碰麵看一眼,沒怎麼注意就過去了。黑虎看他放下槍,自己的手也鬆開了,反問道:“你認識我們?”
“當然。你叫虎子,黑虎。你爹是陳老剛,對吧?”陌生人自信地笑笑,看黑虎沒有否認,又越過黑虎的臉,把目光投向珍珠:“你叫珍珠。你爹是鎮長歐陽嵐,是不是呀?”珍珠微微點點頭。陌生人又笑著說:“我還知道,你是吃黑虎娘的奶長大的,對不對?”
兩個孩子都在心裏想,這人怎麼摸得這樣清呢?黑虎問:“你是哪個村子的?”
陌生人狡黠地眨眨眼,兩個黃眼珠還未包上,又軲轆凸出來。“我嘛,在——在河南岸那個村子。”回頭一指,好遠的地方,有一個黑黝黝的村莊。“我也是打獵的,過去和你爹挺熟——來,”他忽然彎腰從槍管上取下一隻兔子,扔過去,“見麵分半,送你們一隻煮著吃,嗨嗨!”顯然,他不希望孩子們再盤查他。
黑虎和珍珠開始對陌生人有了一些好感。珍珠沒吃過野兔子肉,好奇地湊上來看。黑虎心想,剛認識,怎麼能要人家的東西呢?上前提起來,又扔回去。“我家也有獵槍,我也要打兔子的!”回手一拉珍珠,“咱們走吧。”
珍珠“哎”了一聲,兩人轉身要走。陌生人跟了一步,遲疑地說:“虎子,咱們交個朋友,在黃河灘裏會常見麵的,對嗎?”
黑虎有點自豪起來,他竟把自己當成大人看待,頓時產生了一種男子漢的氣魄。一回頭說:“那當然!明兒我就來打兔子。”
兩個孩子,一個挑草,一個提鳥籠,一前一後沿河溝走遠了。
陌生漢子目送了好一陣。看來,他很滿意今天的會麵。
二十四
黑虎和珍珠都已略知人事了。兩人之間那種純真的兄妹之情,正發生著微妙的變化,那是一種蓬勃萌生的無法言說的感情變化,就像深秋的苦膽草花一樣,帶著黃河故道的野性和芬芳。
然而,珍珠越來越不自由了。
先是鎮子裏的女人們似乎發現了一點什麼。
“你留意沒有?”
“啥?”
“珍珠總往黑虎家跑呢!”
“自小兒一塊長大,一時哪分得開。”
“不光是這……”
“這閨女從小沒娘,也想找個依偎。聽說黑虎娘可疼她呢。”
“怕是還有別的因由。”
“因由?”
“都是十五六歲的人,也不小了。”
“……”
“說不定黑虎想娶那閨女呢。”
“倒是怪好的一對。”
“你好糊塗!歐陽家是啥門台?黑虎家是啥門台?”
“可也是。”
種種閑話,首先傳到了一枝花耳朵裏。歐陽嵐隨即也知道了。這使他勃然大怒。當初玉梅的事好歹沒有傳到外麵去,萬一珍珠再鬧出紕漏來,自己在柳鎮還有什麼顏麵!
一枝花在一旁慫恿:“這小妮子人小鬼大,不立規矩是不行了!”
歐陽嵐厭煩地瞪了她一眼。“我知道該怎麼辦!”近來,他對一枝花常在他麵前指手畫腳,越來越受不了。不就是仗著白振海的勢嗎?臭娘們,我偏要指揮指揮你。“去!給我把珍珠叫來!”
一枝花正一心要收拾珍珠,沒有計較歐陽嵐的言語,應聲就走。歐陽嵐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一揮手說:“回來!”起身出了屋門,直奔後院去了。也許,他以為做起手腳來,後院比前院更僻靜一些。
一枝花心中得意,也一扭一扭地隨後追去了。她可不甘心袖手旁觀。這些日子,一枝花越來越感到,讓珍珠在自己眼皮底下長大,是個錯誤。過去,自己從沒把她放在眼裏;可她又何曾把自己放在眼裏過呢?長到十幾歲了,沒聽她喊過一聲娘。一枝花邊走邊在心裏發狠:“婊子養的,今兒讓你知道我的厲害!”
時值暮春,珍珠正在自己屋裏睡午覺。歐陽嵐一腳踹開房門,帶著一股風奔到珍珠床前,一把撩起帳幔。珍珠穿著粉紅內衣,正側身躺在床上,下半身蒙著一層薄被。已經發育的臀部呈曲線形隆起。一條胳膊枕在頭下,另一條胳膊軟軟地搭在腰身上,袖口滑脫下來,露出一截玉石般光滑而潔白的胳膊。濃黑的頭發散落在鵝黃色繡花枕頭上。臉蛋兒由於天氣暖和午睡變得粉紅潮潤,嬌豔得像一朵桃花。撞門聲驚醒了她,兩隻大眼正惺鬆地睜開來,忽閃忽閃地看著歐陽嵐。她還沒弄清眼前要發生什麼事情。
歐陽嵐看到珍珠如此美麗的神態,心頭猛然一顫,有一股莊嚴和神聖的氣氛逼麵而來。她靜靜地臥在那裏,神態安詳,天真無邪,隻在忽閃的眼睛裏露著一些驚訝,甚至還帶點兒感激之色,好像在小心翼翼地探詢:“爹,你……有什麼事嗎?還是專來看我?”
這一刹那間,歐陽嵐汙穢的心靈和陰毒的品性被震搖得粉碎了!這個仿佛從天庭降臨的少女的聖潔和無邪,使他惶悚不安和自慚形穢!父女倆對望著,對望著,那是一場無聲的心靈的交戰。歐陽嵐已經舉起的一隻巴掌,滯留在那裏,動也不動。他沒有勇氣,也不忍心打下去了!他想起了母親臨死前交代的話:“好生待承珍珠,這孩子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