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二十九

自從結拜那天,呂、柳二人提到他和珍珠的事以後,黑虎一連幾天神情恍惚。他已有許多日子沒見著珍珠了,心裏著實想得厲害。

兒子的心事,母親是知道的。她比兒子還要憂愁。兩個孩子是她看著長大的。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孩子們成了少男少女,產生了更深切的感情。她從那些眼神和舉止裏,看得極為清楚。做母親的,多麼希望兒子如願啊。然而,她比兒子看得遠,知道這事發展下去,隻會帶來不幸的結局。如果不趕快製止,不光會害了兒子,也害了珍珠。

她多次勸說黑虎:“虎兒,把你珍珠妹妹忘了吧。咱窮人家……”黑虎卻煩躁地頂撞說:“我的事你別管!窮人家怎的?隻要珍珠願意,管別人什麼事!”他把這事看得很簡單,認為這隻是他和珍珠兩人的事情。

黑虎娘也勸過珍珠。可珍珠隻是咬住嘴唇,一言不發,看樣子也鐵了心。

自從珍珠從劉爾寬那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特別是母親慘遭殺害的真情以後,仿佛一下子長大了。她很少哭,心被仇恨凝結成鐵石了。她想一刀殺了歐陽嵐和一枝花,一把火燒了這個院子。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要辦這樣的事,談何容易。但她並不悲觀,更不像母親那樣懦弱。她倔強地想,你們害死了我母親,又想來害我?我偏要結結實實地活著,活得像個人樣兒!

一天晚上,她偷偷來到黑虎家。她兩隻秀美的眼睛癡癡呆呆的,臉色陰鬱得嚇人。黑虎娘不安起來,幾天不見,這孩子咋變成這副模樣?心裏猜疑,卻不敢問,隻好說些無關痛癢的話,想讓她高興起來。

黑虎坐在一旁,也有些慌亂,以為她病了。珍珠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幹娘,你說世上的人都有個命嗎?”

黑虎娘一愣,隨口說道:“命……人家都說有,自然是有的了。你看,有做官的,有為民的;有享福的,有受罪的……”

“那——我是個啥命呢?”珍珠又追問道。

“這……”黑虎娘遲疑著,“你生在富貴人家,自然是好命了。”

珍珠咬住唇,突然兩眼湧滿了淚水,一頭紮進她的懷裏:“幹娘,你還要瞞我幾時?我生下十八天,娘就叫他們殺了。這算……什麼好命啊!”她號啕大哭著,緊緊地摟住幹娘。

黑虎娘也緊緊抱住珍珠,淚如泉湧。她明白,肯定是劉爾寬把什麼都告訴這孩子了。黑虎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們哭,哭得他心裏也發酸、發抖。歐陽家的往事,母親從來沒告訴過他。他急於知道事情的真相,不停地催促母親:“娘,你快說呀!到底是咋回事啊!”

黑虎娘自知不能,也不願再瞞了。等珍珠平靜一些後,又把事情的經過,連同玉梅死前向她托孤的事,仔細說了一遍。珍珠才徹底弄清了這件事的始末,黑虎也才如夢初醒。珍珠的不幸,更激起了他巨大的同情心。一股男子漢的衝天豪氣,使他認為自己有責任保護她,一生一世不受人欺負。珍珠又述說了前些日子一枝花毒打她的事,黑虎咬牙切齒地說:“早晚有一天,我殺了他們!”

黑虎娘擦擦淚,勸說兩個孩子:“這事知道就行了。你們都還小,萬一冒出風去,他們會起歹心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天爺饒不過他們的!”又一再囑咐珍珠:“孩子,你在他們眼皮底下,凡事要謹慎一些,有事多和你劉大叔商量。那是個大好人,不會虧待你的。嗯?”

珍珠含淚點點頭。黑虎娘找一把梳子,慢慢為她重新梳好頭,才讓黑虎送回去。

三十

時令進入初冬。柳鎮的黃昏雜遝而又安謐。

有人在打水,互相打著招呼;木水桶碰撞井沿,不斷發出沉悶的鈍響;有人挑水走了,扁擔“吱吜吱吜”地尖叫著。不少人家要吃晚飯了,女人們喊叫孩子,孩子呼喚父親;喊叫聲,回應聲,腳步聲,門的開關聲接二連三。誰家的雞在上宿,往院子中間的高樹上攀飛時,發出“撲棱撲棱”的響聲。羊兒可憐巴巴地“咩咩”地叫著,大約是沒有吃飽,或者是催促主人快往羊圈裏牽它吧。狗兒在“汪汪”吠叫,聲音懶洋洋的,似乎在例行公事。你可以想象到,它臥在門口的草垛上,隻是昂了昂頭,尾巴還照樣兒盤著,身子根本就沒有動彈。突然,不知誰家的驢子打了一長串噴鼻:“嚏!……”然後,哪裏又傳來一聲深沉而悠遠的牛叫:“哞——!”

黃昏時的一切聲響,都是如此清晰。但當你要逐一分辨時,又什麼都分不清。千百種聲音飽和著鄉鎮特有的溫馨,和諧地融彙在橘紅色的晚霞裏。西天的霞光像一掛巨大的肺,在擴張了一整天之後,正慢慢收攏,閉合。

黑虎打獵歸來,有些累了。他洗洗臉,對母親說了一聲,就轉出柴院,斜插著奔向南寨門去了。他心裏苦悶,近來喝酒上了癮,肯定又是去馬家酒館了。母親隨出來,站在院外,看兒子消失在暮色裏,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丁字街口,大多數買賣都已收了攤子,隻有馬家酒館和歐陽客棧門前還亮著燈。自從劉大炮死後,街上的鋪麵在十幾年間,已大多落到歐陽嵐手裏。他有地有店,本錢充足,幾家小店都快讓他擠垮了。

馬家酒館所以能獨立支撐,完全靠一門祖傳的手藝。最出名的是羊肉湯。據說馬師傅祖上上過兩年私塾,從一個“鮮”字上,悟出煮羊肉時裏頭放上魚,味道必定鮮美,後來一試,果然不差。每逢煮羊肉時,選肥一些的切成大塊入鍋。同時,把幾尾活蹦的鯉魚剖好,也投進鍋裏,放上各種佐料,一同用大火燒開,之後再用文火燉一會。這時,羊肉煮到八成,熟而不爛;鯉魚已完全煮透,汁水都浸在鍋裏了,撈出來扔掉。把羊肉用飛刀打成薄片,放在一個大盆裏待用。客人來了,要喝一碗羊肉湯,馬師傅先抓十來片羊肉放在漏勺裏,在滾湯裏燙幾下入碗,放上蔥片、胡椒、辣椒油,舀兩勺肉湯一衝:“喝去——!”喝吧,醇而不膩,清而不寡,那味道真叫鮮美。而且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添湯不要錢。柳鎮是個過路地方,不僅有大客商,也有小本生意人,這些人出門時為了省錢,常常隻帶幹糧。這樣一來,馬家酒館就特別受歡迎了。有錢的人吃的是風味;沒錢的人圖他添湯不要錢,可以泡上烙饃之類,吃得渾身發暖。馬師傅還會炒三十六樣葷,七十二樣素,樣樣色味俱佳。黃河灘出產的野味,如兔子、鵪鶉、蒲芽、葦筍等等,在他手裏都能加工成美味的佳肴。不過,這四省交界處最有名氣的還是羊肉湯。他的招牌也怪,賣羊肉湯不掛羊肉,而是掛一條大魚在門前,知情人一看就知這是馬家酒館了。馬師傅堅持薄利多銷,加上手藝絕妙,因此生意特別好。有人眼熱心動,也想學他。可馬師傅是祖傳手藝,火候、佐料極有講究,不外傳。外人仿效著做,隻學個皮毛,燒出湯來不是那味兒。半天不賣一碗,賣一碗想賺二畝地錢,無人光顧,隻好拆鍋。

白天在馬家酒館喝酒的,主要是過往客商行人。傍晚就不同了,全是本鎮上的人在這裏消閑。大體有兩種人,一種是在柳鎮有點頭臉的人物,如私塾先生、小店鋪掌櫃、大戶管家、賬房先生,以及一些手藝人,如鐵匠、鞋匠、剃頭師傅等。這些人雖屬三教九流,但因為不必種地,便顯得尊貴一些。另一類喝酒的是莊稼人。下地幹活回來累了,到這裏打二兩酒,用小碗端著,坐也不坐,趴在櫃台上,就著幾顆茴香豆,“滋兒滋兒”地喝,大都默不做聲。

黑虎來到丁字街口老柳樹底下,放緩了腳步。往煙店裏看看,已打了烊。當初劉大炮的這家煙店已歸歐陽嵐所有了,煙店的字號也由“榮和”改成“萬隆”。今晚不知為何早早關了門。黑虎摸摸當年曾祖父栽下的這棵老柳樹,又繼續往街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