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酒館今天喝酒的人不算太多,七八張桌子閑著一半。黑虎一眼看見趙鬆坡的兒子大龍在一張桌子前獨坐,麵前放一盤茴香豆,另一隻盤子裏盛幾隻煮羊蹄,也是下酒的好菜。大龍端起酒杯正要喝,抬眼看見黑虎,忙招呼:“黑虎,來這裏坐!”
黑虎微笑著點點頭,去櫃台上又提了一壺酒。店小二送上一隻杯子、一雙竹筷。兩人說了幾句閑話,便對喝起來。大龍已在頭年成過親,前不久得了一個兒子叫大錘。看意思,趙鐵匠一家對子孫並沒有太高的企望,隻希望這門手藝代代相傳了。
大龍這時已有四兩酒下肚,臉膛變得紫紅。他忽然伏在黑虎耳朵上,低聲問:“黑虎,珍珠的事你聽說了嗎?”
黑虎一驚,端著酒杯停在唇邊沒有喝,低聲緊問:“什麼事?”
大龍知道他和珍珠的關係,歎了一口氣:“珍珠已經定了親啦!聽說是一枝花說的媒。那邊是白縣長的兒子,據說才隻有十五歲。”
“當啷!”黑虎的酒杯掉到桌上,酒潑了一片,杯子歪倒轉了半圈,不動了。他的手仍照老樣子端著,大拇指和食指彎成半個圈。
大龍見黑虎失態,忙湊上來安慰說:“兄弟,別難過。珍珠雖好,終不是咱窮人家的孩子。如今和縣長攀了親,難說她不會變心……”
黑虎勃然變色,刷地站起來,橫了大龍一眼,轉身就走,一路碰倒幾個凳子,“稀裏嘩啦”亂響一陣。其餘喝酒的人麵麵相覷,不知出了什麼事。隻見大龍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喝下麵前一杯酒,麵色變得沉重起來。
三十一
黑虎出了店門,腳步踉蹌,心煩意亂,不知不覺一直往北街走去。一條狗從旁邊經過,被他飛起一腳,踢出有丈把遠,那狗一聲嗥叫,打個滾飛竄去了。
黑虎一肚子怒火,實在又說不準是在生誰的氣。是惱火大龍不該告訴自己這個消息;還是惱恨歐陽嵐和一枝花?或者是怨恨珍珠不該變心?可轉念一想,你見著珍珠了嗎?你知道珍珠變沒變心?
他急於要見到珍珠問個明白,蹽開大步,往北走去。走了約有百多步,離開街麵,向東拐進一個胡同,前麵不遠就是歐陽大院了。
黑虎正走得急,突然背後被人扯住。他回頭一看是劉爾寬大叔,正氣喘籲籲地看著他。劉大叔一句話沒說,拉住黑虎就往回走。黑虎暈暈乎乎,被他扯著,腦子裏亂糟糟的,沒個頭緒。
兩人來到一個僻靜處。劉爾寬放開手,提起袖口擦了一把汗,急急地說:“你要往哪去?讓我好找!”
黑虎傻子一樣,沒有吭聲。黑暗中,劉爾寬伏在他臉上悄聲說:“珍珠讓我找你。她說要你去她那裏一趟。有話要說哩!”
黑虎覺得頭蒙了一下,又炸開了。在這之前,他多麼希望能盡快看到珍珠,把事情問個清楚;心裏卻相信她不會變心。但現在珍珠真的捎信讓他去,卻一下子動搖了自己的信念。有話要說,為啥不能偷偷到我家去說,反要我去她那兒呢?說什麼?寬慰我幾句,然後一刀兩斷?是了!她連我媽也不好意思見了!
黑虎怪樣地冷笑一聲,抽身要走。劉爾寬又一把抓住:“你往哪去?快跟我走呀!珍珠在等你哪!”
真是奇怪。黑虎什麼也沒說,竟又轉回身,乖乖地隨在劉爾寬身後,沿牆根一直往歐陽後院走去。他是那樣身不由己,迫不及待,不時踩著劉爾寬的腳後跟。他腦子裏還是亂紛紛的,理智要他往回轉,腳卻急急地往前走,那完全是感情和下意識在起作用。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早已飛向珍珠的身邊,要向回轉的想法多麼無力,多麼虛假!
三十二
珍珠的這樁婚事,完全是由一枝花撮合的。
那天,歐陽嵐多喝了一點悶酒,坐在自己屋裏,信手翻看一本唐詩。外麵正飄著大雪,幾進深宅,聲息全無,隻聽見院中的樹枝偶爾發出輕微的斷裂聲,可知積雪已經很厚了。屋裏雖生著炭火,依然覺得寒氣逼人。“已訝衾枕冷,複見窗戶明。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歐陽嵐掠過這幾行字,再也讀不下去了。心頭湧起無限淒涼和傷情。
一枝花進城去,又是三天未歸了。這些年,這種事本來是常有的。歐陽嵐很想平心靜氣地對待,卻總是不成。每一次都使他感到恥辱和憤怒。他發脾氣,摔東西,撕毀詩書,還經常情不自禁地歇斯底裏大發作。但當著一枝花的麵,又絕不敢問及半句。一是羞於出口,二是怕觸怒了她。一枝花對他有一種無形的威懾力。他恨她,又怕她。看見她,就像看見一條響尾蛇那樣不舒服;想打又怕傷了自己。他失悔自己當初不慎娶了這樣一個女人。他懷念玉梅的溫情,更痛感自己眼前的淒涼。他甚至後悔當了這個鎮長,把自己陷進敵對和仇恨裏。近來幾次聽說,有人在黃河灘裏見過劉軲轆,歐陽嵐頓覺不寒而栗,時時有一種不安全感。他在人前裝得鎮定自若,似乎一切成竹在胸,心裏卻恐懼得很。他命手下人日夜提防,四門把守,唯恐讓劉軲轆混進來。
這幾天,他幾乎驚懼不能入睡,常常一個人坐以待旦。手邊一壺酒,一本書,一支槍。這實在有點不倫不類,但對於歐陽嵐來說,又一樣也少不得。
他幾乎承受不住這樣的精神折磨了,很想擺脫這個局麵,辭去鎮長的職位。可他也明白,想卸任也許可能,想消除積冤決不可能,那不是一廂情願能辦到的。事到如今,自己離不開白振海了,他是靠山。寨子裏有二十多條槍就是他給的。當然,歐陽嵐也給了白振海許多錢財。如果鎮長之位一丟,失了權勢,別說萬貫家產,恐怕連性命也保不住。自己一天也離不開白振海,而維係他和白振海之間的關係的,除了金錢主要就是一枝花的褲腰帶了。歐陽嵐的處境就是這樣進退維穀。在極度的苦悶中,他隻有借酒澆愁,在麻木中求得片刻的安寧。
又過了幾天,路上的積雪化出路來,一枝花才滿麵春風回到家。而且這一次還顯得特別高興。
歐陽嵐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迎她,招呼一句:“回來啦?”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一枝花笑盈盈地向他述說了一些城裏的見聞,一邊洗完手臉,撲上粉。她靠近歐陽嵐,眉飛色舞地說:“這趟進城,我可辦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嗯,什麼好事?”
“我給珍珠尋了個婆家!”
“哪裏的?”
“白縣長的兒子,才十五歲。說起珍珠的俊俏,白縣長可喜歡呢……”
歐陽嵐的頭“轟”了一下,一枝花往下說的什麼,他一句也沒聽清。他隻是隱約意識到,自己想避開白振海,這一下卻拴得更緊了……白振海喜歡?這個老色鬼會不會……歐陽嵐不敢想下去了。他急忙追問:“白縣長兒子是個什麼模樣?……”
一枝花看出歐陽嵐不放心,心裏不痛快起來:“什麼模樣?和白縣長一樣方頭大耳,福相!可不像珍珠,人雖說俊卻一點兒不像她爹!咯咯咯!……”一枝花突然惡毒地笑起來。
歐陽嵐霍地站起,臉騰地紅了,一拍桌子:“你,你放肆!”
一枝花也意識到這話太尖刻了,和解地笑著:“老爺別生氣。我正是為給你卸包袱,才打發珍珠出嫁的。白縣長兒子嘛,長相倒是不錯,就是小時得過病,有點癡傻。可話又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