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三十四

丁字街口路西,和歐陽嵐家“萬隆”煙店對門,是一家剃頭鋪。主人吳師傅已有四十來歲。他長得又細又瘦,兩眼老是眯著笑。此時,正一邊給人剃頭,一邊和人說笑。剃頭鋪和門外的廊簷下,有六七個人或坐或站著。他們並不都是排隊剃頭的,有人是來這裏閑坐的。吳師傅待人熱情,不管誰來了,都有煙有茶招待。不過,要自己動手,他沒有工夫。隻有一張嘴巴閑著,不論話題扯到哪兒,他都能陪上說幾句。吳師傅這裏是人場,聽得多,見得多。

這種閑聊多半沒有題目,想到哪兒說哪兒。諸如天氣、雨水、收成;張三昨夜爬李寡婦的牆頭摔壞了腳;李四偷王五的羊被當場捉住;山東來了個賣藝的小夥子,先提著點心拜訪了趙鐵匠,趙鬆坡沒有收禮,還幫他圓了場子;豫東三個馬販子昨天趕十幾匹馬住到歐陽客棧,被歐陽嵐敲了竹杠,等等。人們談論的多是柳鎮最新發生的事。

有時候沒有話題,人們就尋吳師傅開心。這時,坐在門外的一個漢子歪頭打量著門上的一副對子,忽然笑了:“吳師傅,你這對子有點文文乎乎的,太不相稱了吧?”這話引得幾個人圍上來看。其實,平日他們都見過的,隻是有的不識字,有的不注意罷了。大家圍著,隻聽有人念出聲來:

相逢盡是彈冠客

此去應無搔首人

“好!”有幾個人喊起好來。吳師傅手拿刀剪,轉身一笑:“這對聯可有出處呢!”

“出處?”有人搖頭,“你又胡編派了!”

“嗬!不信?”吳師傅剛剃完一個光頭,拍拍那人的後腦勺。“好了,夥計!——你們聽我說。”他放下刀剪,端起一個紫砂壺,踱出店門。先呷了一口,這才從容說道,“相傳清代有一位有名的書畫家,剛到京師時,沒人賞識,窮得飯也吃不上。有一次,他為一家剃頭鋪寫了上麵這副對聯,對仗工整,格律嚴謹。可巧被一位親王發覺了,很讚賞了一番。後來請他人府,待為上賓呢!”

“啊——!”大家沒想到這對聯還出自名人之手,讚歎著,禁不住又看了一遍。

“其實,世上三百六十行,對哪行也別看不起。就說俺這剃頭的行當吧,有一副對聯說得好——”

“怎麼說?”

吳師傅把個細長的脖子繞了半圈,故意賣著關子:

“雖然毫末技藝,卻是頂上功夫!”

“妙!”又有人叫好。

吳師傅來了興致:“你們知道嗎?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還為剃頭鋪寫過對子呢!”

大夥更來了興趣,催他快說。

吳師傅返身回屋,放下茶壺,摸出一把鋥亮的剃頭刀,猛然一揮:“磨礪以須,問天下頭顱有幾?及鋒而試,看老夫手段何如!”

眾人駭然!吳師傅收了架式,詼諧地笑了:“這對聯氣魄大,有英雄氣概。就是太嚇人了,俺要寫在店門上,怕是沒人敢來了。”

“哈哈哈哈!”眾人一齊大笑起來。

這個話題告一段落,一時找不到話頭。有人打起哈欠來。這時,鞋匠李拐子沒頭沒腦地罵起來:“我操他奶奶,聽說日本人打到關裏啦!”

一句話大煞風景。幾個人閑扯淡的興頭全無。是的,天災加上兵禍,老百姓往下的日子咋過呢?人們又感歎了一陣,漸漸都走散了。

三十五

一九三七年,蘇魯豫皖四省交界的廣大地區,逢上多年沒有過的大旱。

春天不能下種,到處是大片裸露的黃褐色土地。有莊稼的地裏,苗兒也是稀稀拉拉,幹黃瘦小,一場風沙就能埋上半截。夏季,本來是五穀競長、遍地蔥蘢的時節,可莊稼總是提不起精神,高粱長得像穀子一樣纖細,穀子隻有豆棵那樣高矮。

農曆七月,又接連過了幾場蝗蟲。那情景真嚇人喲!常常先是一陣狂風刮來,帶著草腥味,接著幾隻老鴉在前頭帶路(說不上什麼原因,蝗蟲前頭總有老鴉),後麵緊跟著千百萬隻蝗蟲,嚶嚶嗡嗡,遮天蔽日飛來。那陣勢就像洪水橫空而過,漫天昏黃,聲勢浩大,幾裏外就能聽到。人在這密集而肆虐的蝗蟲麵前,顯得如此無能為力!家家關門閉戶。路上行人隨手一揮就能碰落十幾隻,臉上像遭了冰雹一樣,打得生疼。如果正走在前不靠村、後不靠店的荒郊野外碰上蝗群,逃避不及就隻好脫下褂子包上頭臉,伏地而臥。

蝗蟲下落後,能覆蓋方圓三四裏甚至七八裏的莊稼地。到處“沙沙刷刷”一片響聲,像老牛吃草一樣。頃刻之間,莊稼被咬噬得頭斷葉光,遍地狼藉。不大會兒,又一陣腥風卷起來,“嗡嗡”響著,又不知飛到哪裏為害去了。蝗群過後,人們跑到村外,眼看一年的收成沒有指望了。男人們抱住頭蹲在地上唉聲歎氣;女人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那景象真是慘不忍睹。

秋天,正是收獲的季節,村民們卻扶老攜幼,出門逃荒要飯去了。柳鎮每天都有許多穿著破爛的乞丐,沿街乞討。有不少人家賣兒鬻女,一家人生離死別,抱頭痛哭,人人見了都忍不住心酸落淚。

四省交界地區,許多村子成了空村。人們餓死的餓死,逃走的逃走。一些窮人實在沒法活下去,紛紛落草為寇。那些平日遊手好閑,專意為害鄉裏的歹徒,更是乘機而起。一時間,黃河故道兩岸,匪滿為患。過路人腰裏有個菜窩窩,也會被人搶去。

不久,又傳來消息,說日本人已向關內進軍,不久就要滅亡中國。這消息更加劇了社會上的混亂,到處人心惶惶。夜晚睡覺,一聲狗叫,一聲槍響,都不知會驚起多少人來。那些富豪之家和一些大的村寨,也加緊防守,唯恐大股土匪前來搶劫。就是這樣,還是不斷有些村寨遭到土匪襲擊。

黃河故道南岸,有一個很小的村莊,叫河神廟,隻住著兩戶人家。一戶姓翟,戶主就是一年前在黃河灘裏被黑虎教訓了一通的那個翟二。這家夥是個慣匪。

另一家是個姓溫的寡婦。三十七八歲,身邊隻有一個七八歲的兒子。溫寡婦好吃懶做,平日和翟二不清不楚。她雖然長一臉大麻子,可是體態肥胖豐腴,麵如銀盆,連麻子也是白的。在翟二的眼裏,她比起自己的黃臉女人來,竟如西施一樣美。平常搶到什麼財物,起碼有一半要給這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