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子林占地六十餘畝。古柏參天,遮天蔽日,常有成群的烏鴉在裏麵棲息。夜間貓頭鷹不時發出聲聲慘叫:“哇——!”使人聽了不寒而栗。遍地是落下的柏殼柏籽和枯朽的柏樹枝,人踩上去,“嘎嘣”亂響。因為陰暗潮濕,荒草並不多,倒有一層墨綠的苔蘚,散發著很濃的黴氣。在古墳、朽枝和苔蘚間,大白天也有紅花蛇出沒,自然也有捕食蛇類的黃鼠狼。
這是一個嚇人的地方。平日別說小孩子,大人也不願輕易進去。那陰森森的氣氛逼得人喘不過氣來。曆代官府都把這裏作為殺場。據說,當初外地商人也曾抗議官府在此殺人,但不頂用,隻好聽之任之了。這一來,蠻子林在人們心目中更成了不祥之地。
四十九
這一天早飯後,縣衙門和五個城門口同時貼出布告。內容是:
查匪首呂子雲、劉軲轆,曾亟犯刑律,後倏然逃遁,蟄伏荒野,有待緝捕。斯二犯本應投案伏法,改惡從善,以贖前科。不意竟變本加厲。值此災荒之年,又推波助瀾,在故道兩岸網羅歹徒,鹿豕狉狉,攻村破寨,攔路劫道,殺人放火,擄掠奸淫。村村寨寨為之惶然,家家戶戶夜不安寢。經我官民戮力圍剿,大部土匪或死或降,如鳥獸散。呂、劉二犯狼狽逃竄。另一重要匪首黑虎業已捉拿歸案。茲定於八月十五正午,將匪首黑虎綁赴殺場,梟首示眾,以慰民心。
縣長 白振海
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十一日
布告一出,立刻驚動了滿縣城和四方進城的百姓。許多人緊走緊跑,圍上觀看。
城東北角的五門口下,一簇幾十個人圍住布告。有穿長袍戴禮帽的士紳商人;有匆忙而過的市民職員;有抱肩遊蕩的街痞;有肩擔推車的百姓,也有衣衫襤褸的乞丐,還有鑽進鑽出的孩子。紅光滿麵的、虛胖浮腫的、麵黃饑瘦的,真是各色人等俱全。這些人,有高聲誦讀喜形於色的,眯眼撚須如癡如醉的,嬉皮笑臉插科打諢的,注目布告神色木然的,搖頭喟歎微露憐惜的,張大嘴巴聽人念讀的,乜眼斜視不以為然的,怒目而視眼中噴火的……在這樣一張布告前,真可說是幾乎集中了人類所有的表情。
大家誦讀、議論了一陣,也就漸漸走散了。獨獨剩下一個蓬頭垢麵的大漢,仍呆呆地站在布告前。他兩隻炯炯發亮的眼裏蒙著一層淚水。但看得出他在努力克製著,紫紅色的臉膛痛苦地不停抽搐,一部虯髯也哆哆嗦嗦的,仿佛全身心都在戰栗,悸動。
這個痛苦而憤怒的大漢正是鐵匠趙鬆坡。
那天夜晚,他帶領全家逃出柳鎮後,一時無處安身,就叫兒子大龍帶著家小和珍珠的孩子,往關西老家去了,他一個人留了下來。黑虎被捉住,眼見得有死無活,他怎麼能忍心離開呢?多日來,他一直在城裏城外遊蕩,精神和體力備受折磨,使他疲憊不堪,好像一下子衰老了許多。
現在看到布告,他明白,眼下唯一還能做的事,就是為孩子收屍了!趙鬆坡像遭了雷擊一般,頭昏耳鳴,腳步打晃。他不知在布告前站了多久,終於挪動沉重的步子進入五門口,到城裏去了。離黑虎被斬首的日子還有三天,似乎還有些事情要做……
黑虎要被砍頭了!
消息在第二天就傳到了柳鎮。這樣的結果本在預料之中,但當消息傳來時,還是震撼了整個柳鎮。
人們悄悄地傳告著,驚心、惋惜、流淚。好端端的一個孩子,好端端的一個家庭,算是徹底完了。
縣裏也來了通知,要家裏人到那天去收屍。
黑虎還有什麼親人呢?沒有了。劉爾寬已經被這場災難擊倒,好幾天臥床不起了。他聽說後,掙紮著爬起來要去。妻子不敢攔他,也不能攔他。可憐的孩子,身後連個收屍的人也沒有,怎麼行呢?可是,劉爾寬太虛弱了。才隻有七八天的時間,他已經瘦得皮包骨,一張大臉全是毛紮紮的胡須,兩隻眼睛布滿了血絲,手上的青筋裸露著,剛下床,就暈了過去。
正在這時,剃頭的吳師傅和鞋匠李拐子來了。他們也正是來和劉爾寬商量給黑虎收屍的事的。一見劉爾寬這副樣子,連三裏路也走不出,李拐子慌了,不知怎麼辦才好。吳師傅一跺腳,衝劉爾寬說:“老劉哥,你在家養病吧!我和拐子兄弟去——拐子,敢去不?”
李拐子本有點猶豫,他怕得罪歐陽嵐。一聽吳師傅這麼說,便激動地說:“操他奶奶!咋不敢?你敢去,我就敢去!”這一刻,他被一種同情心激勵著,生出一股仗義之情。
劉爾寬一把抓住吳師傅的手:“吳師傅,咋,咋好……麻煩你們……”說著,淚水已奪眶而出。
“啥話!都是街坊鄉親。你近,我就遠啦?你放心,這事就交給我了!”
劉爾寬力不從心,隻好依了他。又從炕席底下拿出一個破布包,正待要打開,被吳師傅一把按住了:“你放著!給孩子買口棺材的錢,我有。拐子,咱們走!”
劉爾寬一把沒抓住,他們風也似的出了門。他一手握著破布包,一手向外伸著,要喊叫吳師傅和李拐子,卻沒有喊出聲。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虎……兒……哇!”
五十
鐵匠趙鬆坡住到西關路南一家小店裏,為黑虎預備後事。他已經打聽清楚,劊子手是西關人,外號“三壺酒”。
這個“三壺酒”是個職業劊子手。生得豹頭環眼,麵如鍋底。很有錢。平日飯可以少吃,酒是少不了的,一頓一壺,三頓三壺。喝得醉了時,便犯職業癖。不論在酒桌上,還是走在大街上,就好看人的脖子。兩眼直瞪瞪的,好像在研究骨節,估量從哪裏下刀最合適。膽子小的人常被他看得渾身打怵,麵如土色,拔腿就逃。膽子大的人常因此和他打架,劈胸給他一拳:“你看老子怎的!”人們覺得被他看了很不吉利,所以一般人不願和他同桌喝酒。他自己倒還通情達理,知道自己有這個怪毛病,清醒的時候就絕對避免看人的脖子。和人說話,總是把頭抬起來,看著天空、樹木或飛鳥。他想:“何苦呢?招人怕,討人嫌!”
“三壺酒”活到四十七八歲,沒交一個朋友。誰也不願意和他來往。有時,他也苦惱,但又舍不得丟掉這個職業。他很孝順,每天盡買好東西給老母親吃。他年輕時娶過老婆,後來嚇跑了。“三壺酒”一喝醉酒就在家拿把明晃晃的刀子比劃,好像是在鑽研殺人技巧。這其間似乎也有他的樂趣!
“三壺酒”很有些特權。一個犯人要殺不要殺,由衙門判定,與他無關,他也無權過問。但在行刑時,這人怎麼殺法,卻全得由他來掌握了。
比如說,事前犯人的仇敵買通他,要叫犯人多吃些苦頭。他在執行時就一刀隻砍半個脖子。犯人疼得慘叫一聲,雖被繩子捆著也還是一躥老高,鮮血噴出一片。這時,他才走上去,一把按住,再補一刀。但這類事,“三壺酒”一般不願意幹,送禮也不幹。一來和死犯無冤無仇,有些不忍;二來顯不出他的手段。圍觀的百姓要罵他“飯桶”或者說:“狗日的,沒本事!”“三壺酒”偏又講究這點名譽,因此,在他當劊子手二十多年中,殺過三百多人,隻有幾個是殺了兩刀的。
第二種殺法,是一刀砍下去,寒光一閃,“骨碌”一聲人頭落地,幹淨利索。特別對那些很有名氣、又有種的人,“三壺酒”從不叫他們零受。
犯人提出死牢,綁赴殺場,一路罵,一路唱,一路吃,一路喝,毫無懼色。一街兩巷圍觀的人,齊聲喝彩:“好哇!”“有種!”往往還伴著暴雨一般的掌聲,令人驚心動魄。“三壺酒”最佩服這種硬漢子。這時候,他身穿大紅行刑衣,裸半個膀子,露出一束束的肌肉疙瘩。背插鬼頭刀,跟在犯人背後,一走一搖,威風凜凜。仿佛那硬漢子的光彩,被他分了一半去。
死犯唱戲,別有一番撼人心魄的力量。任何舞台演唱都無法和這種演唱相比。死犯雙手倒剪,邁著方步,多用紅臉韻,激昂慷慨地唱:“大江東去浪千疊,引著這數十人駕著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別,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那步態,那唱腔,那神色,活似關雲長單刀赴會,豪氣逼人。把千萬圍觀者的心都激蕩起來了。
有的死犯喜歡唱另一段:“桃花開,杏花敗,春風發暖……劉幼主你莫要長籲短歎!有為臣保住你身無禍端……”這是《漢劉秀走南陽》裏的句子。死犯唱這一段,除了表示自己從容赴死,還有生離死別的勸慰。他知道,在兩旁圍看的人叢中,說不定就有自己的同夥。自己雖死,卻能保住他們無事,雖死而無憾。其間的義氣、友情足以催人淚下。而這些江湖好漢,常常是官府逼得鋌而走險的,因而能引起強烈的共鳴,有一種悲壯的色彩。每逢這時,圍觀的人如潮水一般跟著挪步。喊好聲,擊掌聲如雷滾動。更有一些年輕的後生,竟激動得滿臉通紅,熱淚盈眶,在心裏暗自發誓:“有一天老子犯了死罪,也這麼風光風光!”
也有的犯人並不激昂慷慨,卻表現得輕鬆自在。這多是些看破紅塵,玩世不恭的人,真個是視死如歸了。唱起戲文來,是另一種韻味:“在城頭用目掃,打量著一枝花,生就的大腳板,她本是韃子家。我的兒在北國招駙馬,莫非招的就是她?俺本是公公兒媳不搭話,外人知道恥笑殺……”顯得快活、戲謔。於是,在這麻木的唱腔裏,人們也變成麻木的一群。觀看的人們一陣陣哄笑,從笑聲裏得到某種精神滿足。至於犯人犯了什麼罪,該不該殺頭,就無人去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