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殺人,多出西門,一年就有許多次。因此西關一條街,沿途酒店都有為死犯準備的大黑碗。有膽氣的死犯一定要過一家酒店喝一碗酒。押送的人絕不敢攔阻。那時人們迷信,認為死犯的嘴巴“凶臭”,若是被他罵了,必定遭災,不死也要瘟頭瘟腦病三年。
死犯站住了,要喝酒。酒店老板趕緊親自捧上酒來,由押解人端著喂他喝,一邊還要察顏觀色,緩著勁。灌得急了,一口喝得嗆了,死犯張嘴就罵。“三壺酒”也會把環眼一睜:“娘賣×!沒頭魂啦?慌什麼!”押解人嘴也不敢還。劊子手的嘴同樣“凶臭”。等一碗酒喝完,押解人把黑碗遞還老板。老板拿在手裏,退到一旁。等犯人過去了,才敢在當街摔碎,而且要摔得脆響,“叭”!但不知這裏頭有什麼講究。
一行人好不容易到了殺場,圍看的人早已是密密麻麻。行刑前,有的死犯先對人群磕個頭:“各位鄉親,我是某村人,姓啥叫啥。有勞哪位給捎個信,叫家裏人來給我收屍。我這裏有禮了!”說完,又一個頭磕下去。這時,才轉身對“三壺酒”說:“朋友,勞駕把活做幹淨一點!”“三壺酒”點點頭,應聲答道:“放心!你轉過臉去跪好。”死犯轉回身,雙膝還沒點地,他已反手一刀,人頭滾落地上。他殺人從來不揮起來砍,而是反手抓住刀把,刀背緊貼胳膊,刀鋒朝外,跨個虎步,往下一銼。嚓!隻這麼一下,便完事了。比犯人預想的還快,人並不感到痛苦。當然,據說是這樣。
第三種殺法,是死犯親屬要求“留頭”的。這種最顯他的手段。所謂“留頭”,也就是隻留下脖子底下一層皮。不讓頭掉下來,還要一刀殺死。中間隻差這麼薄薄的一層,下刀須有分寸。這是“三壺酒”的拿手戲。他很樂於這麼幹。一是犯人親屬有很重的報酬,要求“留頭”的要花三鬥麥錢。二是可以顯示他本領高超,博得圍觀者幾聲喝彩。死者親屬事前還要先花一鬥麥錢,雇個皮匠來等著。單等行刑過後,立刻跑進殺場,抱住頭往脖子上一按,隻七八針就給縫上,也算落個囫圇屍首。
五十一
趙鬆坡找到“三壺酒”,把給黑虎“留頭”的意思說了。臨去時,他打聽到“三壺酒”是個孝子,特意買了八斤精點心,說是給老人家吃的,同時掏出十塊銀元來。“三壺酒”看趙鬆坡為他老母親買了點心,十分感動,欣然應允,銀元一塊也沒要。“你放心,錯不了!”拍著胸脯,打了包票。尋常,“三壺酒”為人“留頭”,像做生意,照例是要收三鬥麥錢的。多了不要,少了也不行。這一次,確是例外了。
趙鬆坡離開“三壺酒”家,心裏十分酸楚。人之哀,不在於兒孫為老人辦喪事;而在於做老人的為早逝的孩子張羅。那實在是人倫常規的顛倒,摘肝揪肺的痛苦。黑虎又將是如此悲慘地去死,懷著父親一樣情感的趙鬆坡,心中的酸楚便可想而知了。現在,能使孩子落個囫圇屍身,心裏覺得稍稍寬慰一點。棺材已經訂好了。
這種時候,他還能有別的什麼辦法呢?
時已黃昏,街麵上的店鋪還沒有關門。一盞盞昏黃的街燈,閃著一團團昏黃的光;隨著夜色的逐漸濃重,昏黃的光團便漸漸往外擴散,變成了昏黃的一片。一片昏黃連著一片昏黃,終於,一條街竟成了一條昏黃的光河。
西關大街是全縣城最繁華的一條街。天到這時,仍舊人影幢幢。閑逛的,買東西的,匆匆忙忙有什麼急事要辦的,各色人等,都在昏黃的光河裏流動。喁喁私語,平靜地打招呼,大聲喊叫,突然爆發的女人的浪笑,什麼人嗚嗚咽咽的哭聲,交彙在一起。沒有人感到這有什麼不協調。各人有各人的歡樂;各人有各人的悲哀。誰能管得了誰呢?
趙鐵匠失魂落魄,在街上蹣跚。他忘記了自己住的那爿店門,隻下意識地走著,看石街上那些熙來攘往的人們,有提水煙袋的紳士,有戴瓜皮帽的店員,有穿長袍的書生,有裹旗袍的女人們,都擦肩而過。
街北有一家騾馬客棧,大門敞亮,門前有一小片空地。一群人正圍在一起喧嘩,嬉鬧。突然有個蒼老的聲音傳出來:“各位街坊,小女獻醜了。唱得好,勞各位拍個巴掌,丟幾個飯錢,唱得不好,也別見笑。”
趙鬆坡停住步,猶豫了片刻,轉身跨上路沿,透過圍圈人的縫隙往裏看。隻見圈子裏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正坐在一個凳子上,架起腿,調撥一把琴。那琴發出山泉一樣“叮——!琮——!”的音響。他身邊一個女子,約摸十七八歲,挽著高高的發髻。秀氣的瓜子臉上施了一層薄薄的胭脂,穿一身白紗長裙。在兩盞馬燈暗淡的燈光中,朦朧如幽魂一般。琴聲奏過一個長長的過門。是當地的柳子戲。那女人一個踉蹌,玉臂伸展,十指似蓮花,腰肢兒一顫,一顫,又一顫。隻這一蹌三顫,進入角色。立時引來一陣喊好聲。那女子按住板眼,啟口唱道:
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隻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塗了盜蹠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隻落得兩淚漣漣。
這女子唱腔淒婉動人。唱音剛落,頓時又引來一片叫好聲。趙鐵匠聽了更是淚眼模糊。他無心再聽,轉身離開。走出好遠了,還聽得見那淒婉的蓋住了所有的喧囂的曲調。
趙鬆坡終於找到路南那家小店。小店和路北的這家騾馬客棧斜對著門,相距不過二十幾步。因為怕人攪擾,他訂住了一個單間。進了大門,往左一拐,是一株千叢榴。枝葉沙沙低吟,石榴垂首無語,老鐵匠沉重的腳步聲在這空寂中顯得十分震響。店小二送來一壺酒、一雙筷,一隻酒盅、一碟切開的鹹鴨蛋。他見客人神色不好,不敢打攪,悄手提腳地走了出去。
趙鐵匠慢慢地喝著酒。心裏像壓著一塊石頭,愈澆愈沉重。他心裏有說不出的愧疚,那味道,好像是他把黑虎給害了。他感到自己平日是太嬌慣他了,信馬由韁,才導致了這樣的結局。那麼,管束得緊緊的,結局就會好一些嗎?也許……是的……也許吧。
他坐在桌前,一手托腮,自思自歎,淚眼汪汪。他多麼思念黑虎啊!他已經知道,黑虎的一條腿被打斷了,渾身皮開肉綻。這些天他是怎麼熬的呢?此時是多麼想早看到他啊!看一眼也好。但他又害怕見到他,因為那將是訣別的一刻呀!趙鬆坡一閉眼,麵前便會出現黑虎倒在血泊中的慘象。他打個寒噤,感到周身的血在燃燒。兩隻手像鋼鉤一樣彎起來,桌麵被他抓得“咯吱咯吱”地響。他多麼想救出黑虎啊!哪怕舍掉自己這條命呢。可這是不可能的。
牢房就在西街上路北的衙門裏,離這裏並不遠。如果是在曠野裏,喊一聲就能聽到。但這裏卻隔著一座座黑黝黝的高牆和房屋。一處處崗哨,一道道鐵門,好似關山萬重,把他和黑虎隔開了。
透過臨街的窗口,他用敵視的目光盯著街北,閭舍鱗次,茫茫一片。一座座帶著出頭簷的瓦房上空,幾顆寒星正在閃爍。青石街已漸次冷清下來。偶有行人,也是腳步匆忙。一個油頭粉麵的年輕女人輕輕從窗前走過,又立刻折回身。這是個妓女。她大概瞥見窗內有人正專注地盯著外麵,以為他在尋找和等待什麼吧!於是帶著一股香氣撲到窗前。她兩手抓住鐵欞,前胸使勁往前挺著,幾乎快把兩個高聳的奶子擠進來了。神秘地嬉笑說:“哎?——要不要啦?”一刹那間,趙鬆坡沒有反應過來,隻愣愣地看著她。那女人膽子大起來,伸出一隻粉嫩的手往裏招了招:“嘻嘻,還愣什麼喲?來吧,我在這兒等……”
“滾!”趙鬆坡大吼一聲。那女人嚇得“哦!”一聲,被火燙了似的縮回手,尖叫著逃走了。他煩躁地長籲一口氣,仰身躺到床上。他想靜一下心,可是辦不到,腦子裏仍然亂糟糟的。
正在這時,他又聽到街上傳來一陣雜遝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經過窗外的青石街麵,往西去了。趙鬆坡折身坐起來,探過頭去向外張望。隻見一群大馬約有二十多匹,被三個人趕著,進了斜對門的那家騾馬客棧。白天他注意過,那家騾馬客棧很大,有兩進院子。有不少騾馬客商在那裏投宿。不一會兒,就聽到從那大院裏傳來殷勤的招呼聲。馬蹄聲漸漸消散,許是牽到各個喂養棚去了。接著聽到幾聲馬兒“噅噅”的嘶鳴。雄壯激越,仿佛整個西關街都能聽到。隨後,街上又沉寂下來。一個衰老而蒼涼的聲音清晰地飄來:“妮啊——你在哪裏?……”
縣城固有的生活秩序,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並沒有因為明天這裏將要處決死犯,而有一絲一毫改變。趙鬆坡又仰身倒下,悲傷而疲倦地閉上眼,兩顆豆大的淚珠滾出深陷的眼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