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曲黃河,原始、深沉、莊嚴、豪放,曆來是民族精神的象征。千百年來,它一次又一次改道,尋找新的人海口。我們古老的民族,也像黃河決堤一樣,一次次衝垮舊製,建立新朝,尋求生存發展的新路,彙入世界民族的汪洋。
戰爭和屠殺,破壞和毀滅,痛苦和混亂……伴隨著這一整個時期。全社會都在動蕩,每一寸土地都在戰栗。
黃河故道更顯得荒涼破敗了。
雄偉的大堤,像蜿蜒的巨龍,被斬成無數段,拋擲在七百裏故道上。到處殘破不堪,到處千瘡百孔。
堤內,荒草萋萋,一望無際;堤外,沙丘連綿,溝壑縱橫。
蒼茫的天空下,七八十隻烏鴉像一片烏雲飛來,“呱!呱!”亂叫著,沿黃河灘尋找可供啄食的東西。忽然,它們發現了獵物。在一個河汊的野草叢中,有一具腐爛裸體的女屍橫躺在地上。一條瘦得皮包骨的野狗,正用前爪抓著貪婪地吞吃,一邊快活地呻吟著。饑餓的烏鴉群依仗勢眾,盤旋著在女屍上空瘋狂地囂叫:“呱!呱呱!呱!……”一股股旋動的氣流,一陣陣淒厲的叫聲,把野狗驚得抬起頭來。它聳起一身又髒又亂的長毛,對著一片黑雲樣的烏鴉狺狺狂吠,企圖把它們攆走。烏鴉們毫不退縮,報之以更難聽更淒厲的叫聲,越飛越低,眼看要盤旋著壓下來了。瘦瘦的野狗懼怕起來,一邊繼續狂吠,一邊往後撤離。烏鴉們勝利了,爭先恐後地撲到女屍身上,大嘴大嘴地啄食。女屍的眼睛、胸部和肚腸很快就被啄得一片模糊,周圍全是汙臭的血水。野狗在十幾步遠的一個荒崗上蹲著。它不停地朝這邊吠叫,卻不敢衝上來。密集的烏鴉也在你爭我奪,搶占著最有利的地位。有二三十隻擠不上的烏鴉上下翻飛,“呱呱”亂叫。那完全是混戰爭搶的一群。
突然,兩隻在空中盤旋的兀鷲箭一般衝下來,毫不猶豫地撲向女屍。那鋼鉤樣的嘴在烏鴉群中凶猛地追逐,發出短促而尖厲的叫聲:“嘰嘰!嘰嘰!……”烏鴉們雖然勢眾,卻無法抵擋這凶惡的天敵,紛紛四散飛逃,又在天空中聚成一片,“呱呱”慘叫著飛往別處去了。
古老的黃河灘是貧窮和災難的象征。這裏那裏,經常能見到腐爛的屍首。在那河汊蘆葦深處,似乎隱藏著不可知的秘密和凶險,讓人望而膽寒。故道兩岸的河汊,有的三五裏,有的十多裏。最長的一條叫大沙河,向東北蜿蜒一百多裏,通向微山湖。和微山湖緊緊相連的,還有昭陽湖、南陽湖,被稱做三湖。
三湖地方,十分寬闊。舉目所望,殘菱敗荷,葦巷交叉;重湖疊岸,百裏煙波。遙望湖天之處兩三煙村時隱時現。由此再往北,就是著名的水泊梁山了。那裏更是別有一番險象。當年一百單八條好漢,在此做出了多少驚天動地的事來。此後曆朝,官逼民反,又有無數英雄豪傑試圖效法前事,終於未能成功,而抱終天之恨。卻有一些雞鳴狗盜之徒在此出沒無常,殘害百姓,白白辱沒了《水滸》名聲。
在漫長的曆史時期,北到水泊梁山,南到四省交界處的黃河故道,縱橫幾百裏,成為強人歹徒的世界。既有千人以上的大股土匪出沒,也有攔路打劫的蟊賊棲息。搞得路斷人稀,民不聊生。
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八年,人民解放軍先後解放了這一廣大地區。不久,就組織武裝力量,進行了聲勢浩大的肅匪運動。
大大小小的土匪,看到這一帶成了共產黨的一統天下,惶然失措。一般攔路奪財的蟊賊,有的悄悄洗手不幹了,有的投案自首了。那些民憤很大的土匪,自知沒有好結果,或潛逃外地,或繼續頑抗。
這期間,有一股號稱“三隻虎”的土匪隊伍,特別凶殘。群眾反映說,“三隻虎”就是白虎呂子雲,黃虎劉軲轆,還有一個就是黑虎。他們手下人已經不多,隻有四十多人了,卻個個都是亡命之徒。每人一長一短兩杆槍,槍法都特別準。在幾個月的時間裏,他們時隱時現,接連襲擊了十幾個村子和鄉公所,殺害幹部、群眾三十多人。
這天晚上,下著濛濛細雨,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三隻虎”又帶人從皖北越過黃河故道,偷襲我一個鄉公所,補充彈藥和糧食。埋伏在故道北岸的解放軍一個連悄悄跟上去,突然發起進攻,把他們包圍在一片野窪裏。附近村莊的民兵聽到槍聲,從四麵八方趕來助戰。燈籠火把照得通亮。呂子雲、劉軲轆拒不投降,企圖指揮手下人突圍。左衝右突,槍聲響成一片。解放軍戰士和民兵氣紅了眼,用機槍掃射頑匪,又連連甩出去上百顆手榴彈,終於把他們全部消滅。四十幾具屍體橫躺豎臥,布滿了一片不大的野窪地。
可是在清點屍首時,“三隻虎”中隻有呂子雲和劉軲轆被打死,黑虎卻不見蹤影。是他逃跑了嗎?這不大可能。包圍圈是裏三層、外三層的,雖然夜黑,卻有燈籠火把照著,一隻兔子也跑不脫的。
那麼,這一次他沒有來嗎?
如果真的沒來,讓這個重要案犯漏網就實在太可惜了!
指揮這次戰鬥的是解放軍一個營教導員,叫高公儉。他找到一個尚未斷氣的土匪,群眾認出他是土匪小頭目翟二。高教導員一邊讓人搶救,一邊審問他黑虎下落。翟二吃力地說出幾個字:“黑虎……早……早就……離……離……”話沒說完,就斷了氣。
黑虎究竟哪兒去了呢?
二
三個月後的一天晚上。
十點剛到,全城的電燈突然熄滅了。
天上的繁星一下從黑暗中突現出來,詭譎地眨著眼,看著這個失去光明的偏遠小縣城。
並沒有什麼意外的事情發生。隻因此地剛解放不久,小縣城隻有一台很小的蒸汽發電機,因為缺煤,十點以後就停止發電了。
一扇扇窗洞裏,相繼亮起一星星燈火。居民們點起了蠟燭或油燈繼續做事。沒事可幹的人,幹脆連油燈也不點,就此睡覺了。
“□”形街的每一條街道都黑黢黢的。
西街公安局的一間辦公室裏,墨黑一片。主人在停電以後,既沒有去睡覺,也沒有急於點燈。他正在黑暗中來回踱步。此人嘴角叼著的煙鬥,一閃一閃地發出點點紅光。光亮從南牆晃到北牆,又從北牆搖到南牆。從那緩慢的不急不忙的腳步聲中,可以感覺到他此刻是輕鬆的。
他是公安局長高公儉。
自從圍殲最後一股土匪呂子雲、劉軲轆的戰鬥結束後,第二天他就轉業到了地方,當了公安局長。
根據上級指示,他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監獄。由於國民黨政府亂抓亂捕,縣城解放時,監獄裏已經人滿為患。當時,首先救出了一些被捕的地下工作者,釋放了一批政治犯。但大量的民間刑事案件仍急待重新審理。高公儉組織了一個強有力的班子。搞社會調查,提審犯人,批閱案卷,邊查邊放。僅僅八九十天的時間,把過去十幾年乃至二十幾年的積案審查了一遍,從監獄裏放出了三百多人。許多良民百姓重見天日,使全縣震動。民間把這位共產黨的局長傳為“青天”。
高公儉原是工人出身,個頭高大。十幾歲便在青島一家工廠做翻砂工。那時身個還沒成型,繁重的體力勞動,使他的腰背早早就駝了。但幹翻砂工又養成了他辦事仔細的習慣。參加革命後,很快成為一名優秀的政治工作者。這次清理監獄,他每案都要經手。提審犯人,批閱案卷,常常通宵達旦。隻要有無辜的百姓蒙冤坐牢,他就夜不安寢啊!
現在,經過努力,事情總算告一段落。白天,他剛剛把這一時期的工作向縣委、縣政府作了彙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