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公儉剛鬆了一口氣,又立刻被另一件事牽住了。幾個月來,那個漏網的土匪頭子黑虎,一天也沒有被他忘卻,隻是無暇顧及。現在可以從容考慮怎麼辦了。
對黑虎的曆史情況,他還不甚了解。隻在處理積案、審閱卷宗時發現,此人是柳鎮人,一九三七年曾被國民黨政府判處死刑,後被土匪劫法場逃脫。十多年來,在四省交界之地,和呂子雲、劉軲轆一起殺人放火,血債累累。據說此人有一身好武藝,槍法極準。如不盡快捉拿歸案,實在遺患無窮。
想到這些,高公儉著急了。他幾步跨到桌前,碰得椅子“咣當當”響。劃一根火柴點亮罩著玻璃罩的油燈,屋子裏霍然亮了起來。他那雙深陷的眼窩被燈一照,更凹得厲害。他坐到椅子上,用手指在眉心裏使勁捏了幾下,慢慢睜開雙眼,眼球上布滿了血絲。高公儉“嘩啦”一聲拉開抽屜,拿出一個黑皮日記本。他急匆匆地翻動著,小本上的記錄不斷跳入眼簾:
八月十三日夜,×村雜貨店被盜,被盜走角蜜點心十一斤三兩、錫箔五塊。餘物未動。
八月十五日晨,在柳鎮黑虎父母墳前,發現一小堆燒化的紙灰,旁邊有錫箔殘片兩枚。
八月二十一日夜十一時許,一行路老漢在×村漫窪裏被一蒙麵人攔住,強行剝走黑夾襖一件。奪去竹籃一隻,內有棒子麵窩頭七個。
九月二日黎明四時左右,一蒙麵人闖入×村農戶×××家,持刀撥門,尋找食物,拿走雜麵烙饃十一張。
……
類似的記錄還有幾條。從前兩條可以斷定,黑虎並沒有外逃。後麵幾次零星搶劫事件,都是由一個蒙麵人幹的。那麼,他是不是黑虎呢?從發案地點看,都在故道兩岸,距柳鎮最遠的隻有十三四裏。這有點像黑虎。但他又都隻搶些吃的、穿的,並沒有惡性殺人、強奸之類事情發生。這似乎又不像傳說中那個凶殘成性的黑虎。
高公儉兩道相距很寬的眉毛擰到一起來了,眉心豎起一道高埂。
正在這時,值班員進來報告:“故道北岸×村民兵在村頭巡邏,發現一蒙麵人企圖進村。民兵跟蹤追擊,倏忽不見蹤影。”
又是蒙麵人!
高公儉驀然站起。無論如何,要采取行動了!
三
那個蒙麵人正是十二年前被人從法場劫走的黑虎。
肅匪運動開始後,他既沒有倉皇外逃,也沒有打算投案自首。而是暫時潛伏下來,待風聲過去後,又重新出來作案。
多年來,他一直穴居在故道北岸一座古墳裏,不靠村落,不靠人家。黑夜出來活動,白天在古墳裏睡覺。長期與世隔絕,使他完全不了解世道發生了什麼變化。正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也不了解共產黨和國民黨有什麼區別。但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誰也不會饒恕自己,隻想活一天是一天。有朝一日被拿住,一刀砍去腦袋完事。對於人生,他是早就絕望了。
這天黎明,他在外麵轉悠了半夜,困乏地回到藏身的那個墳場附近。
這是一片方圓七八畝的古墳地。黃河決口以後,墳地被黃河埋沒了。三四十座石碑沒入地下,隻露出尺把高的碑帽,大多也都是歪歪斜斜的了。原來的墳頭變成沙丘,每次大風過後,沙丘便會大一點。幾十座沙丘緊緊連接著,像一片丘陵地。偌大一片地方,除了荊叢、茅草,隻有兩三棵傾斜的柏樹,很粗。估計還是當年黃水過後殘存下來的。墳場周圍,也是沙丘連著沙丘,隻是沙丘要小一些,而且很不固定,常常隨著風沙變幻形狀和大小。
這地方很隱蔽,南邊是黃河故道,北麵是一條彎曲的河漢。離最近的村子也有七八裏地。大白天也難得看到一個人影。雖然如此,他每晚外出歸來,總要在附近心驚膽戰地觀察一陣,才敢進入墳地。
這時辰,正是天亮前最黑的一段時間,也是人們睡得最酣的時候。黑虎匍匐在河汊南沿一片刺槐叢裏,悄悄往幾十步以外的墳地觀察。什麼動靜也沒有,這才放下心來,慢慢站起身,往那裏走去。沙丘與沙丘之間,有些空隙,腳下都是流沙,人踩過去,腳印立刻就被塌落的流沙埋住了,如果再一刮風,根本就不會留下什麼痕跡。他從來就不用擔心這個。
黑虎在墳地裏摸索著前進,走到一座斜碑前停住了。這是一截斷碑。表麵看起來,像一座完整的碑被沙土埋住了,實際上下麵隻埋住一點點。露在上麵的部分有二尺多高。石碑很薄,是用一種質料很好的青石做成的。也並不太重,用力往外一搬,石碑後麵就會露出一個二尺見方的洞口。沿洞口爬進去約四五步,就進入一個古墳了。
古墳裏並排埋著兩口棺材,都是柏木做的,很結實。當初黑虎掏進去時,發現兩口棺材裏的屍首都已風幹,一男一女,顯然是夫妻墳。衣服還沒有損壞。陪葬的物品很奢侈,有金鐲、珠玉、檀木扇、元寶、銀煙壺、金磚等,不下幾十件。黑虎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他需要的是空間。他把兩具幹硬的屍體拖出去埋上,把裏邊打掃了一下,鋪了一層幹草。兩口棺材是緊靠著的,他從中間打了個洞,可以通起來爬進爬出。一口棺材是他睡覺的地方,鋪草上有一條浸滿腦油和汙漬的破被。另一口棺材是存放吃用的東西的,作為他的儲藏室。這就是黑虎的居室了。
人一旦鑽進去,就再也沒有白天和黑夜之分,也就完全與世隔絕,人間世界的一切都和他無緣了。那是一個沒有聲音、沒有色彩、沒有感情的陰暗世界。有時候,黑虎躺在裏麵百無聊賴,會突發奇想。假如當初被殺了頭,地獄大概也就是這樣子了。誰知道呢?說不定地獄還會更好一些。人們不是說,地獄是鬼魂的世界嗎?有罪的人死後都要去那裏受苦。過去聽呂子雲說過,世界上的人都是有罪的。那年劫法場後,呂子雲勸他人夥,講了一個聖經上的故事:眾人捉到一個犯奸淫罪的婦人,帶她到耶穌麵前,要用石頭投她。耶穌說,沒有罪的人才可以用石頭投她。結果人們都散去了。由此看來,活著的人都是有罪的。隻有一輩子行善贖罪,死後才能升入天堂。而這是很難做到的。呂子雲說,他當初曾是天主教徒,天天要懺悔,生活清寡無味,因為受不住才叛了教。今世不管來世,索性痛痛快快一輩子。世上的人多數都是如此,混一天算一天。那麼,死後被罰到地獄去的鬼魂一定是很多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有當官的,也有平民百姓。總之,那裏有人做伴。不像自己在這個洞子裏,孤零零一個人。這是個介乎人間和地獄之間的地方。每逢這種時候,黑虎就把生與死看得很淡薄了。既然有陽光的人世間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那麼到地獄去又有什麼可怕呢?一個人離群索居才真正可怕。
在黑虎的記憶中,自己好像已有七八年沒說過一句話了。他和誰說話呢?白天藏在墓穴裏,夜晚出去轉悠。像一隻猴子,偶爾出來向人搶奪一點吃的,然後又逃進洞子。在做這一切時,既不用表白,也不用商量。他不關心別人,別人也不關心他。他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人的感情,甚至連生理機能都在退化。他隻是這麼默默地機械地活著。非人非鬼,晝夜顛倒。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他的頭發全部成了灰白色,長長地披在肩頭。隔一年半載長得太長了,自己就用刀割去一些。他的臉是青黃色的,又瘦又髒,嘴巴上長滿了胡須,也是灰白色。如果大白天拉出來看,就像一個什麼鬼怪,更不會有人相信那是一個二三十歲的人。
然而,黑虎畢竟還年輕,正處在一個人生命力最旺盛的時期。不管生活多麼陰暗、冷酷,他的血總是熱的,他的希望和追求總是滾燙的。他沒有一天不在思念珍珠和他們的孩子。這是他活下來的全部支柱。他思念他們,那是一種瘋狂的思念,又是一種渺茫的思念。唯其如此,他才像油煎火燎一樣,時而暴躁,時而沉鬱,時而悲哀,時而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