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現在,黑虎倚著殘碑坐在地上。他還不急於鑽進洞去。那裏麵太孤獨,太可怕了。而這裏好歹是在人間。人間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親切的。每次歸來,他總是遲遲不願進去。

此刻,夜幕緊緊閉合著,孤星閃爍,到處都是黑乎乎的,靜悄悄的。遠處的村莊,連一聲狗叫也聽不到。他想象著,千村萬戶的人們,都還沉浸在黎明前的酣睡中。家庭小院,一棵石榴樹,三兩棵棗樹,老婆孩子熱被窩,門前草垛上是也睡得那麼酣甜的狗……這一切何等安謐、誘人。而自己卻像孤鬼一樣,瑟縮在荒野裏,十幾年孑然一身,連個歸宿也沒有。

……歸宿?……他伸手揉搓著腿邊的一簇枯草。揉呀,搓呀,那草已被露水打濕。黑虎想苦笑,卻不覺掉下兩滴淚來。他伸手抹了一把,臉上濕漉漉,涼絲絲的。他悲哀地歎了一口氣,從心底泛出一股淒冷來。唉……不定哪一天連命都丟了,還想什麼歸宿?歸宿大概就是這個墓穴了。困倦襲上來,他疲憊地合攏眼皮,把頭靠在殘碑上,迷迷糊糊睡去了。

忽然,黑虎感到脖子被什麼勒住了。他一激靈睜開了眼,刹那間意識到那是一根繩子!他渾身打個寒噤,正要翻身摸刀,突然兩隻手被人死死按住了。脖子被勒在殘碑上,兩旁有幾個人影圍著。幾聲厲喝:“不準動!”他中了埋伏。

黑虎用眼睛左右瞄了瞄,似乎有些懶得掙紮了,眼睛一閉,束手就擒。他太疲憊了,不論是身體,還是精神。

不是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嗎?

當天,黑虎被押進縣城,投入監獄。

他認得,監獄還是老地方,在東西街衙門口裏。那年入牢,監獄門上有一塊大匾。上寫“後悔遲”三個字,現在沒有了。

黑虎滿臉汙跡,灰白的長發披散下來,把脖子和臉幾乎都遮住了。倒是兩隻眼睛滴溜溜亂轉。當他被繩子牽著走過一個個牢房門口時,引得許多犯人往外看。居然有人認出他來:“黑虎星!”於是,大家很快就知道,黑虎被拿住了!

從黑虎身上搜獲的,除了一把銅柄柳葉刀,還有一個奇怪的東西。那是一個被血漬浸透了的白粗布包。布包的邊角還看得出灰白色,其餘都沾滿了斑斑血漬。血漬已經幹硬,呈黑褐色,裏頭包著四截人的手指頭。斷指早已幹縮,皺皺巴巴的,像冬天的枯樹枝,一端露出白生生的骨頭茬。看得出,這四截手指長短不齊,是一隻手上除拇指以外的四個指頭。上麵的指甲,像琥珀一樣光滑,修長而纖細,很像一個年輕女人的。從血跡和手指幹硬的形狀看,已經有些年頭了。

這實在是一個謎!辦案人員初步分析,這很可能是他一個親人的,裏頭有一個刻骨銘心的緣由,不然他怎麼會珍藏在貼胸的口袋裏?但也可能是他一個仇人的,或者是他作案的罪證。然而,如果是這樣的話,黑虎為什麼又帶在身邊呢……

公安局長高公儉在討論案情時,一直很少說話。他從黑虎非人非鬼的形象和繳獲品中,隱約感到了案情的複雜。他回憶起三個多月前圍殲呂子雲、劉軲轆時,翟二臨死前說的話:“他早就離……”看來,他是早就離開了他們,一直過著穴居生活。那麼,黑虎為什麼要離開他們?這些年,他一個人又做了些什麼呢?事情還沒有調查清楚之前,先不忙做結論。

黑虎案情重大,又有一身武藝,所以被單獨關在靠西頭一間牢房裏。

他戴著手銬,倚牆坐在一堆鋪草上。旁邊有一床被子,是看守員送來的,比墓穴裏他那條被子幹淨多了。

開始幾天,他像一頭剛從山林捕來的猛獸,暴躁不安。這種不自由的生活,和他十多年的野人生活相距太遠了。他幾次想掙脫手銬,可是無用。黑虎無可奈何地喘著粗氣,終於漸漸安靜下來。這時,他才實實在在地意識到,自己第二次成了囚犯。

其實,比起他的墓穴居室,牢房也算得上天堂了。黑虎盡力平息自己的情緒。這裏不愁吃,不愁穿,風不打頭,雨不打臉,再不用因為要填飽肚子去搶劫,去冒險了。沒有被抓住時,成天提心吊膽,現在既已被抓住,反省去了那一層恐懼感。每天放風時可以曬曬太陽。他已經有七八年沒見過太陽了。啊,太陽真好!他抬起頭眯著眼往上看。那麼好奇,那麼貪婪,就像小時候從屋子裏跑出來看彩虹一樣。這裏可以看到人,聽到人語。可以看到房屋和牢房門口的一棵苦楝樹,樹上有時“撲棱”飛來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地叫,互相啄著翅膀下的羽毛。他看得很仔細,嘴是褐色的,毛是麻灰色的,肚皮下毛茸茸的,略有些泛白。從嗉脖到肚皮有一道黑褐色的毛線,那是公的;沒有這道線的是母的。他太熟悉這些小東西了。小時候和珍珠一起在黃河灘裏捉麻雀,有時捉到玩一陣又放開。它們掙紮著叫得可憐。現在,自己被捉住了,它們也可憐自己嗎?

“嘟!嘟!”一串哨子聲,放風結束。黑虎戀戀不舍地向牢房走去。他又回過頭去看,那幾隻灰麻雀驚飛了。

黑虎進牢後第三天就被剃了頭,接著又洗了個熱水澡,真舒坦,渾身像脫了一層甲殼。若不是看押人催促,他真不願意上來。一上水池,立刻又被戴上手銬。但不管怎麼說,這裏比那個墓穴好。雖說是蹲監,卻有一種回到人間的興奮感。他隱隱感到,肌肉、精神,還有什麼說不出的東西,都在身上滋長。人所固有的一切,又漸漸在自己身上複蘇了。

黑虎已被提審了幾次。每次高公儉都親自參加。黑虎不知道他是公安局長,但看出了他的和善和威嚴。他告訴黑虎:“要老老實實交代,事情都要調查的。一旦查出有假,要罪上加罪!”黑虎愣愣地看著他,感到有點新鮮,感到共產黨的法官和國民黨的法官似乎不一樣。那一次被白振海關進監獄,除了挨揍沒有人問過什麼。後來讓他在一張紙上畫押,以後便判了死刑。看起來,這次有點麻煩。麻煩就麻煩一點吧,總比不問青紅皂白揍一頓就殺頭要強一些。

審問了幾次,黑虎什麼也沒有說清楚。高公儉發現他手腳非常靈活,腦子卻有些木呆,連說話也吃力,舌頭僵直,吐詞不清,仿佛發音的器官都萎縮了。於是又告訴他:“要好好回憶,不要著急。你犯案很多,時間也久了,一次說不清也不要緊。但不準故意隱瞞!”沒有拍桌子,也沒有打耳光。在黑虎看來,他的話都很新奇。黑虎睜大了眼聽他說話,一點也不感到害怕。但那平靜中,又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他記得,當初白振海手下人毒打他時,自己一邊在地上翻滾,一邊破口大罵。整個胸膛裏都燃燒著仇恨的烈火。而現在卻沒有。反覺得對這個有點駝背的法官,有一種可以信賴的感覺。他甚至想悄悄拉他到一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請他出個主意什麼的。

高公儉又到牢房裏來看過他幾次,不是審問,而是問問身世,聊些家常事。最後連他手上的銬子也取掉了。黑虎的精神戒備一點點被解除了。一連兩個月,沒有誰再問他什麼。他不知道外麵正在調查。但他蹲在牢房裏,卻在按照那個駝背法官的話努力在回憶。

於是,十多年土匪生活的片斷,又在眼前重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