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黑虎被劫出法場後,輾轉換了幾個地方,最後被藏在豫東一個偏僻的小村裏。呂子雲和劉軲轆找了個民間醫生,為他接骨治傷,讓他在那裏慢慢將息。

一切安排妥當,呂子雲和劉軲轆要回去。臨走時,呂子雲萬分感慨的樣子,抱怨黑虎說:“你性太急!不該偷偷離開河神廟,一個人去闖柳鎮啊!你走後第二天,人馬就調齊了。誰知——唉!幸虧聞訊早把你救出來了,不然這麼著被他們殺了,不是陷我們弟兄於不仁不義之境嗎?你我之輩,既已結為兄弟,不能同生,但求同死。你要一死,我們還有什麼臉麵活在世上!”說著,呂子雲灑下淚來。

劉軲轆揮著肥厚的手掌,大聲說道:“救出來啦,還哭個雞巴!也算黑虎你小子命大。先養傷吧,養好傷再說!”

當天夜晚,他們帶領人馬又插回黃河故道去了。

黑虎到了這個地步,還能說什麼呢?他從內心裏感激這兩位仁兄不顧生死,把自己從刀口下救出來。他們還死了七八個弟兄。

此後,每隔一段日子,呂子雲和劉軲轆就來看他一次,送些吃的用的東西,十分周到。從他們嘴裏,黑虎知道珍珠已經嫁給白振海的兒子。出嫁那天,是口裏塞著棉花套,用繩子綁上扔進轎子的。他們還說,白振海的兒子是個廢物,珍珠實際上成了白振海的玩物。這些消息像冰冷的鐵鞭無情地抽打著他的心!他被深深地抽痛了!

黑虎昏昏沉沉睡了七八天,再一次經曆了巨大的精神破滅。母親死了,珍珠嫁人了,沒見過麵的兒子不知下落,趙鬆坡大叔為救自己也死了。他頹廢、消沉、心灰意懶。他感到整個世界天昏地暗,失去了光彩,失去了溫暖,失去了正義。好人和壞人有什麼區別呢?他開始相信呂子雲講過的那個聖經上的故事了;他也相信劉軲轆說過的話了:“清清白白值幾個錢?屌!”是的,自己沒有搶過人,沒有殺過人,不是照樣被當成土匪要砍頭嗎?

半年以後,黑虎的身體恢複如初。但他的內心深處,卻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那天,呂子雲、劉軲轆和七八個土匪小頭目,專門為他設了一宴。酒至半酣時,呂子雲遞個眼色,劉軲轆會意,轉身從一個褡褳裏拿出一百塊大洋,“當啷”往黑虎麵前的桌子上一摞,一聲不吭地看著他。

黑虎已喝得微醉了,不解其意,忙問道:“劉大哥,什麼意思?”

呂子雲仰脖喝幹一杯酒,接口說道:“今日的酒席,是專為小弟你餞行的。救也救了你啦,傷也為你養好啦,俺也算盡了兄弟的情分。這一百塊大洋作為路費送你,任你遠走高飛,鵬程萬裏。俺這夥人為非作歹,不堪拉小弟為伍。俺也決不敢相留……兄弟日後再有難處,盡可來找俺弟兄。若有半點怠慢,就是這個下場!”呂子雲說著,一手拔槍,一手抓起一隻細瓷酒碗往門外甩去,舉手一槍。“叭——!”那碗在半空被擊成碎片,落在院子裏。

滿桌七八個人,十幾隻眼睛齊刷刷盯住黑虎。劉軲轆一手按住腰間的匣槍,兩眼凸暴著。隻要黑虎敢說一聲“走”字,他就準備三步之內,結果他的性命!為留一個黑虎,費去這麼多心機,劉軲轆早就不耐煩了。

滿屋殺氣騰騰,像充滿了火藥,一點即爆。

黑虎並沒有看到隱藏的殺機,也沒注意到劉軲轆摸槍的動作。他聽了呂子雲的話,隻感到一股義氣從胸膛裏衝上天靈蓋,熱血直翻。霍地站起身,衝口說道:“呂大哥,你把黑虎看小了!有恩不報非君子,有仇不報是小人。俺黑虎……不走啦!”

“好!”

“夠朋友!”

……

眾人一齊喝彩,紛紛站起身,一個個和黑虎碰了杯。

呂子雲微微一笑,把槍插回腰間。他早就看出來,黑虎是個吃軟不吃硬的義氣漢子。這一手果然動了他的心!

黑虎從此做了土匪頭子,和呂、劉號稱“三隻虎”。他帶一幫人馬,攻圩破寨,打家劫舍,為所欲為。

他們手下的人馬也在日漸擴大。特別那次劫法場後,呂子雲在縣城結交的那一班強盜朋友都紛紛來人夥;全縣不少兵痞、惡棍也紛至遝來。他們攻圩破寨,一是搶糧搶錢,二是糟踐婦女,三是聚斂槍支。聲勢越來越大。

一九三八年五月,日軍攻占徐州。在郊區閻窩一帶,放火燒死難民七百多人,慘不忍睹。日軍的獸行,一方麵喚起更多人的覺悟,激起更多的愛國兒郎拿起武器;一方麵也加劇了社會上的恐慌。

徐州離豐縣隻有九十公裏。不久,日軍又占領了這個偏遠的縣城。在這前幾天,縣長白振海攜家帶小棄印逃走,不知去向。珍珠同時也被裹脅走了。

歐陽嵐失了靠山,各村各寨也不再聽他指揮了。其中不少民團轉而接受共產黨領導,成了抗日武裝。歐陽嵐勢孤力單,驚恐萬分。一枝花聽說白振海跑了,也催著歐陽嵐快逃。歐陽嵐有心逃走,又舍不得萬貫家財。正當他舉棋不定的時候,呂子雲、劉軲轆和黑虎帶領手下人,突然在一天夜晚打破寨子,攻進了柳鎮。

歐陽嵐和一枝花被圍在自家大院裏,還在憑借高牆大院,指揮手下人頑抗。突然後院起火。那火勢好猛喲!畢畢剝剝,火光衝天,映紅了整個柳鎮。西跨院裏的幾十匹大騾馬,被煙火熏得“噅噅”亂叫,不知怎麼都掙開了韁繩,亂竄亂蹦。外麵的攻殺聲一陣連著一陣。

一枝花嚇破了膽,緊緊拽住歐陽嵐的胳膊哭叫:“啊啊!怎麼好,怎麼好!”

歐陽嵐站在前院茫然四顧。大火正從後院往前蔓延,一條條火龍沿屋脊直躥過來,被燒炸的磚瓦四處飛濺。檁條燒斷了,大梁燒塌了,“轟——!”一聲巨響,院正中帶客廳的一溜十多間房子全部塌倒了。前後院連成一片火海!

歐陽嵐跌跌撞撞,眼看萬貫家財付之一炬,痛苦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他像被大火燒著的一具屍首,一點點蜷起身子。他的腰彎了,腿軟了。終於“撲通”跪倒在院子裏,突然絕望地叫起來:“娘啊,都怪我沒聽你的話呀!啊嗨嗨嗨!……”

一枝花又過來拉他:“快走吧,你還……”

歐陽嵐像突然找到了發泄對象。他一下子跳起來,血紅著眼,轉身一腳把一枝花蹬倒,咬牙切齒地罵道:“你,你——一切事都毀到你手裏!”一枝花驚恐地尖叫起來。歐陽嵐照準她的腦袋,連開數槍。一枝花腦血飛濺,滾了一下就不動了。

這時候,他平日的保鏢都不知哪兒去了。歐陽嵐手提短槍,正要趁亂往外衝,黑虎已率先越牆而進。隨後大門也被撞開,一片雜亂的腳步聲,喊殺聲潮水一樣逼了過來。

歐陽嵐猛一回首,心驚膽裂。見一人影向他奔來,舉槍就打。黑虎飛身一閃,縱身撲到他麵前,沒等歐陽嵐再打第二槍,便旋風一樣揮手一刀。“喀嚓”一聲,刀從他肩上斜劈下來,兩爿身子沉悶地倒在地上。歐陽嵐手中那把短槍“當啷”掉落下來。

劉軲轆遲到一步,見歐陽嵐已死,恨得又連開數槍,直到把槍膛裏的子彈全部打光。他上前一步,抽刀把歐陽嵐的頭割下來,抓住頭發提在手裏。他要用這顆人頭,為他爹劉大炮祭墳。

此刻,整個歐陽大院已經攻占下來。呂子雲、翟二等人正帶著幾百個土匪搶劫財物。火光濃煙中,人影晃動,你爭我奪,亂成一團。

黑虎無意於錢財,直奔後院去尋找劉爾寬大叔,唯恐亂兵把他殺了。可他穿過煙火斷牆,從後院一直找到西跨院飼養牲畜的地方,也沒找到,連幾十匹騾馬也不見了。

黑虎哪裏知道,正是劉爾寬從後院放起一把大火,才幫他們打進大院的。那幾十匹牲畜也是他解開韁繩轟出去的。劉爾寬喂養了它們許多年,不忍心看著牲畜們遭災。他在混亂中,早已逃出去了。

當晚,土匪把歐陽大院洗劫一空。他們不敢久停,連夜撤出柳鎮,離開黃河故道一帶,不知到哪裏去了。

這一夜,柳鎮百姓家家閉門滅燈,許多人嚇得咬著指頭,從門縫裏往外瞅。所幸土匪並沒有騷擾一般人家。

這也是黑虎有約在先。

這一段時間,全縣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複雜局麵。日本人、漢奸、國民黨,都有自己的武裝,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幾乎每天都有槍聲,每天都有死亡。

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已發展到兩千多人,活躍於全縣,打擊日寇和漢奸。黃河故道沿岸不少村莊,相繼建立了農救會、婦救會、青救會。人民抗日的浪潮空前高漲起來。

呂子雲和劉軲轆看到這一帶戰事頻繁,不便活動,決計坐山觀虎鬥,有意暫時撤離了。他們手下最多時有五百多人馬,現在卻越來越少,隻剩下二百多人了。

原先參加土匪隊伍的,不少是饑民和一般攔路打劫的蟊賊,並不真心實意幹一輩子土匪。每攻下一個寨子,便有人帶著搶到的財物開了小差。攻破柳鎮那天晚上,就有七十多人悄悄跑掉了。呂子雲、劉軲轆氣得跳腳大罵,可也沒有辦法。現在僅有的這些人,雖然比過去精幹了,但在日本人、共產黨和國民黨麵前卻不是對手。說不定哪一天碰上,就會被吃掉。因此,在破了柳鎮不久,他們便帶領人馬,一下子拉到百十裏外的豫東去了。

這年六月,國民黨軍隊炸毀了鄭州以北的花園口大堤,企圖利用洪水阻止日軍前進。結果日軍隻是繞了個彎,仍然繼續進兵。決堤的洪水,卻淹沒了豫東、皖北六十多個縣。人、畜死亡無數。處處澤國,遍地饑饉。

呂子雲和劉軲轆帶領手下人流竄到這一帶以後,分成若幹小股,零星活動,意在縮小目標,保存實力。

黑虎入夥以後,不貪錢財,有了東西全部分給手下人,又兼有一身好武藝,攻圩破寨,身先士卒,很得一夥土匪佩服。日子不長,就成了實力人物。

但他心裏卻時常煩躁不安。特別在殺了歐陽嵐之後,黑虎銳氣頓消。剛人夥時,他有明確的目標:殺歐陽嵐!救珍珠!現在,歐陽嵐已死,珍珠也沒了消息,這使他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動力,再一次陷入迷茫之中,不知往下該怎樣生活了。一天到晚,隻覺得心中空空蕩蕩,無所事事,無所依附,無所排遣。酒,成了他最好的夥伴,喝得沉醉如泥,一切苦惱都會消失,整個身軀便由錯亂的神經去支配了。

一個大雪彌漫的冬夜。

豫東平原整個兒都被白茫茫的積雪覆蓋了。夜色泛著白光,青幽幽的。黃河大堤下一個小小的村莊,全被雪埋沒了。

這時,一行十幾個人踏著厚厚的積雪,簇擁著一匹白馬艱難地從雪野中走來。人馬都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白馬上綁著一個女人。那女人頭發披散著,雙手反綁,口裏堵著東西,仍在一動一動地掙紮。一會兒往左歪,一會兒往右歪。馬肚皮兩旁兩個土匪,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深雪,用力扶著。一路罵罵咧咧,一路調笑:“小娘兒們,忸怩個啥來?俺那頭兒還沒正兒八經娶過媳婦呢,對得起你……不過,話說回來,日後要是順心,可別忘了俺弟兄們。啊?嘻嘻……”後麵跟著的十幾個土匪都喘著粗氣笑起來。其中一個突然低喝一聲:“小點聲,進村啦!”大家立刻斂聲,隻聽得見腳下的積雪發出“撲撲”的聲響。那匹大白馬走在最前頭,不斷從沒膝的深雪中拔出蹄子,吃力地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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