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村子隻有七八戶人家,緊靠大堤處有一座三合院。堂屋裏正明燭高照。呂子雲、劉軲轆、黑虎、翟二等六七個人,都已喝得東倒西歪。
他們來到這個村子已有十多天了。一來就控製了全村。為避免和村裏人衝突,引起意外的麻煩,他們和往常一樣,不騷擾駐地村子,匪徒們分散住在各家。還多少給住戶一些好處。
頭目們住的這家比較富裕。從他們的房屋看,大約是占有三五十畝地的主。全家五六口人,都擠到西廂房去了,隻有戶主老漢在堂屋裏賠著小心。那十幾個夜行人鬧鬧嚷嚷地進了院子。呂子雲和劉軲轆急忙迎出去,連連誇讚:“弟兄們不簡單,真的弄來了!快扶東屋去,床鋪都整好啦!”幾個人七手八腳把那女人解下馬,連拉帶推地擁進屋子,抬起來往床上一丟,互相扮個鬼臉,嘻嘻笑著都跑開了。
劉軲轆搖搖晃晃返回堂屋,看見黑虎已爛醉如泥,伏在桌上打盹。一拳砸在他肩膀上。“哈哈!你小子裝什麼正經?皮……皮褥……子弄來啦,快……快去吧!”
黑虎惺鬆著眼抬起頭:“什麼……皮……皮褥子?”
“新娘唄!你小子,呆瓜!哈哈哈哈……”劉軲轆酸溜溜地大笑起來。
這時,呂子雲也進了屋。他酒喝得並不多,先拍拍劉軲轆的肩,“老弟,你也該睡了,我送黑虎兄弟入洞房。”
劉軲轆翻翻黃眼珠,有些不情願地說:“好好……好……”跌跌撞撞到裏間去了。
呂子雲附在黑虎耳朵上,小聲說:“黑虎弟,弟兄們都是一番好意,你就別再推托了——來人,送黑虎去新房!”從門外立刻走進兩個土匪,攙架著黑虎一直往東廂房去了。黑虎一邊踉踉蹌蹌地走,一邊含混不清地卷起舌頭說:“新郎倌……新娘子?……哈哈……好……不……哈哈!”
原來,呂子雲和劉軲轆看黑虎多日來神情恍惚,猜想他心裏還在想著珍珠。劉軲轆說:“什麼珍珠不珍珠?不就是個女人嗎?挑俊的搶一個來,保他安心了!幹咱這行當的,缺啥搶啥,發個雞巴愁!”
這辦法不錯!呂子雲欣然同意。黑虎自入夥以來,不聚錢財,不貪女色,儼然一股清水不入濁流的勁頭。這使呂子雲頗費心思。不拖他下水,幹這行當哪能死心踏地?而且黑虎威望高,遇到風吹草動,萬一把隊伍拉走,豈不弄巧成拙!但他又猜想,黑虎未必就是那麼潔淨。也許是因為珍珠太漂亮了,一般的女人他看不上眼。若是真的弄個人才出眾的女人來,他能不動心?鬼才相信!
從此,他便瞞著黑虎,讓手下弟兄們外出時留意察訪。昨天,果然在三十裏外的一片桃樹林裏發現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那是一家孤零零的住戶,搶來十分容易。今天,他一麵派出十幾個人去搶那個女子,一麵在家整理房子,擺酒祝賀。黑虎乍一聽說此事,一下子紅了臉,說啥也不願意。呂、劉二人也不勉強,隻叫擺上酒席,大吃大喝起來。他們心想,單等把黑虎灌醉,然後往屋裏一推,嘿嘿!酒助欲火,就不由他不動情了。
現在,一切如願。呂子雲安排妥當,也回到堂屋關門歇息去了。整整喝了一天酒,又困又乏,實在是受不住了。
劉軲轆早已鼾聲如雷。
八
東廂房裏,那年輕女子雙手仍反綁著,口裏塞著毛巾,正倚牆靠在床上。看得出,這是個已婚的女人,腦後盤著的發髻已經散開,大半邊披在肩上。看樣子不過二十歲剛出頭,模樣兒相當俊俏。額頭開闊而聰穎,鼻梁挺直,顯出她的端莊和堅毅;一雙明眸大眼忽閃忽閃的,時而微微閉合起來;胸部一起一伏,急促地喘著氣;兩頰泛著潮紅色。屋裏生著炭火,暖融融的。
黑虎被送進屋,兩個土匪互相遞個眼色,擠眉弄眼地趕緊帶上門走開了。
黑虎鞋子上還帶著雪屑,醉眼朦朧。他看到這個女人時,突然覺得眼前一亮,驚得呆了。這不是……珍珠嗎?!——有多少個夜晚,他躺在床上思念珍珠。想象著她被這麼綁著送到白振海那裏;又被白振海綁著裝進汽車,逃離縣城。此刻,這景象竟和想象中珍珠受苦的形象完全一樣。她怎麼到這兒來啦!
黑虎整個心靈猛烈地一顫,張開雙手撲到床前。伸手從背後拔出柳葉刀,抓過那女人,一刀割斷繩索;又從她嘴裏拽出毛巾。丟了刀一把將她摟進懷裏,“嗚嗚”地哭了。哭得好傷心,好痛切喲!他一邊哭,一邊瘋狂地撫摸著她的臉,親吻著,親吻著,嘴裏斷斷續續地吐著含糊不清的聲音。“……咳咳……嗚嗚……珍珠……珍珠……珍珠……夢……夢中吧!……”
黑虎悲感交集,欣喜若狂,如癡如醉,恍若夢境……他要向她訴說自己的思念;他要向心愛的人訴說自己死裏逃生的遭遇;他要問一問珍珠挨打了沒有?怎麼會來到這裏的?他要問一問他們的孩子怎麼樣了……唔!還要告訴珍珠,他們的仇人歐陽嵐被他一刀劈成了兩半!……啊啊,有多少話要說啊!可是,可是黑虎半癡半醉,神經錯亂,什麼也說不清,完全沒有次序地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話。一邊緊緊地摟住那女人,親她,搖她,晃她,仿佛要把自己整個身心和她一起融化,一起毀滅。黑虎完全進入了癲狂狀態……
那年輕女人不知是由於長時間被捆綁,手腳麻木了,還是被黑虎狂亂而粗暴的動作嚇蒙了。她沒有反抗,沒有掙紮,隻是昏昏地軟軟地倒在黑虎懷裏,任憑他發泄似的摟抱著,親吻著,揉搓著……終於,她蘇醒過來了。不,她其實一直都是清醒的,隻是因為手腳麻木無力動彈罷了。現在,經過一陣酥麻的肌肉戰栗之後,血流漸漸順暢,整個身體都恢複了知覺。她那雙疲倦的濕漉漉的大眼慢慢兒睜開了,看著這個野獸一樣陌生的男人,射出了仇恨的目光。她使勁閉上嘴,既為了抵擋那難聞的酒氣,也為了攢足力氣,不動聲色,慢慢從黑虎懷裏抽出一隻手來……
黑虎低頭看見了。看見了她潮紅潤澤的麵頰;看見了揚起的長睫毛下含著的淚珠;看見了那毫無柔情的憤怒的神色……他突然覺出有些不對。這是一張陌生的臉!
“啪!”一記重重的響亮的耳光,毫不留情地摑在他的臉上。黑虎張大了嘴巴。“啪!啪!”……耳光一連串地打來。他像呆了一樣,動也不動。那女子的巴掌每一下都準確地在他麵頰上爆出清脆的響聲來!
黑虎睜大了眼,漸漸清醒。啊——珍珠……不是珍珠!不是……不是……黑虎慌亂地鬆開手,跳下床來。那女子一聲不吭,也緊隨著撲下床,連連向他打來。那雙眼睛裏仍舊噴出憤怒的火焰。黑虎在這刹那間舉止失措了。他左閃右躲,不提防碰翻了床前的火炭盆,燒紅了的炭塊滾撒了一片。黑虎正要低頭繞過,那女人又伸出尖尖的手指,瘋狂地向他臉上抓來。一把抓出幾道血痕。黑虎急忙用手捂住臉,那女人又一頭撞在他肚子上……她是如此猛烈地反抗、報複,使黑虎簡直來不及招架。他趔趔趄趄,連連倒退。他驚慌,窘迫,惱羞成怒了!
他惱她窺知了自己心中的秘密;惱她一聲不響地偷劫了自己對珍珠的思念;惱她踐踏了自己的痛苦……不,其實隻有一句話,他惱她為什麼不是珍珠!為什麼是這麼一個毫不馴服的陌生女人!
正當那女人披頭散發,伸出手又拚命向他抓來時,狂怒的黑虎退後一步,彎腰撿起先前丟在地上的那把柳葉刀,猛地一揮。隻聽女人一聲尖叫,四截手指齊斬斬地蹦落地上!一種近乎瘋狂的心理迫使他衝上去,一把扳住那女人的肩胛,一手揚起刀來,大吼一聲:“臭女人!我殺……”
可是,奇跡出現了!
女人不再掙紮,不再反抗。她隻是用左手緊緊攥住斷了指頭的右手。血流如泉,從指縫裏往外淌。她已經滿把是血,兩隻手都在劇烈地痙攣……但她沒有討饒,沒有喊疼。除了兩道墨黑的眉毛止不住一下一下跳動外,那張秀氣的臉幾乎平靜如水。她略略抬起頭,看著麵前這個凶殘的土匪。眼神鎮定而略帶蔑視——她在引頸待戮!
那一種可殺不可辱的凜凜正氣,一下子把貌似凶神的黑虎鎮住了!不,準確地說,是震撼了!
他受不了,也敵不住那一雙眼睛!
腳下的四截手指正彎曲著、彎曲著、往一起收縮,其中一個還翻滾了一下,再也不動了。鮮紅的血仍在涔涔地往外滲,地上灑了殷紅的一片……
刹那間,黑虎的神誌完全清醒了。殺了這個女人,不過揮手之間。可……一無冤,二無仇,為了什麼要殺她呢?難道就因為她不是珍珠?難道就因為她是一個被搶來的弱女子?嗨!……黑虎呀,黑虎!將人心比自心,你……你的良心真的被狗吃淨了嗎!?
從黑虎進屋,這女人就沒說過一句乞求、討饒的話。人在野獸麵前,有什麼好商量的呢?既然落入這夥人手裏,至多一死而已。但她愛惜自己的貞操甚於生命!隻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反抗,就不能讓他侮辱了自己。她甚至是故意抓他,撓他,激怒他,想讓他早早殺了自己,以免活著受辱。
然而現在,事情似乎有了變化。兩個人四目相對,在心靈的較量中,她發覺他手軟了,猶豫了,凶光消失了,瞳仁散光了。是膽怯?還是這個年輕的土匪一瞬間良心發現了?女人心底那求生的欲望,又立刻不失時機地冒了出來。
假如黑虎始終用暴力糟蹋她,或者用刀來殺她,她恐怕到死也不準備說一句討饒的話。現在,黑虎抓住她肩胛的那隻手正慢慢放鬆,另一隻手上的刀鋒離脖頸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終至垂了下去。她卻試探著輕輕地,哀婉地說話了:“……大哥,高抬貴手,放了……我吧!我……已有三……個月的……身孕,家裏男人還病著……放了我吧!三條命啊……”女人說著,哽哽咽咽地哭了。
啊,三條命!
黑虎渾身一抖,那把刀“當啷”落地,壓在那四截手指上。——這一刀下去,幾乎滅絕了一個家庭呀!
他驚得倒退數步,呆呆地看著麵前這個女人。那女人突然雙膝跪在地上,先是低垂著頭,那烏黑的頭發遮住了臉龐。而後,那張秀氣的臉一點一點抬起來,定定地看住了他。
黑虎張皇地把手藏在背後。他看到,那讓他震懾,讓他膽寒,讓他羞愧,讓他猛省的凜然之氣沒有了。仇恨和蔑視沒有了。僅存的隻是善良和信任,乞求和哀憐了。她又完全是一個被欺負的弱女子了!她披頭散發,眼淚汪汪,巴巴地望著他。她手上的血還在流,劇烈的疼痛使她一陣陣打著寒戰。她嘴唇顫抖了好半天,才微弱地說出一句話。“謝謝……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