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像被人抽了一鞭子,突然痛苦地閉上眼睛,無力地靠在牆上了。他再也不忍目睹告饒者悲慘、哀切的形象了!
這是個剛毅而又聰明的女人。洞察了黑虎表情的變化,她的心“怦怦”亂跳起來。對方是完全能夠用強力淩辱自己,或者把自己一刀殺死的,但他沒有那樣做。看起來,他不願意這麼做了,似乎真的有了愧悔之心。看那臉上,剛才還是凶神惡煞的模樣,現在卻充滿了痛苦的自責。那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裏,凶暴消盡,顯露出固有的純淨、無邪和惶惑。還有,那微微翹起的鼻頭,那毛茸茸的胡髭……啊,她驚訝地發現,他簡直還是個孩子!他肯定比自己還小呢!
女人被自己的發現激動了。她慢慢站起身,一動不動地麵向著他,審視著他那閉著眼睛的窘態。不由回想起他先前摟抱著她時,那語無倫次的訴說;那痛哭流涕的表情;那隻有在最親的人麵前才會有的失態。再看他現在像小孩子做錯了事的樣子,心中霍然一動。她斷定,這個比自己還年輕一點的土匪,一定在女人的事情上受過什麼痛心的挫折!是的,肯定受過!她在心裏肯定了自己的估計,決心用一個女人特有的溫情繼續感化他。於是,試探著說:“小兄弟,你好像有啥心事?你怎麼幹了這種……事呢?……你媳婦大概……你無家可歸吧?”
她每一句話都沒有說完,但每一句話都像刀子般觸痛了黑虎的心。孤苦、飄零、無家可歸的淒涼感襲上心頭。他一下子哭出聲來,雙手捂住臉,蹲了下去。
年輕女人見這個粗獷的漢子,孩子般地哭了,更加證實了自己的猜想,不禁產生出一種奇怪的憐憫之情。她居然彎下腰,安慰起他來。“小兄弟,這種事,我不怪……你的。看得出,你還是個好人!”
“啊?好人……我還是……好人?……”黑虎鬆開手,抬起淚眼,怔怔地看著麵前這被他傷害了的女人。她不僅沒有流露出一絲怨恨,反而那麼溫和地看著自己。像一個大姐姐那麼親切地寬慰自己。還說我是個好人!
咧,好人!——當土匪近一年來,他自輕自賤,以為“好人”二字早已和自己無緣了。在世人的眼目中,都知道黑虎和呂子雲、劉軲轆是一樣的貨色,一樣是殺人不眨眼,無惡不作的孽畜。而她卻說我是好人!天下竟有這樣寬廣的胸懷!
驀地,黑虎感到一股熱流傳遍全身。由於被人寬恕而產生的感激,被人理解而有的委屈情緒,使黑虎哭得更凶了!是呀,是呀,俺本來就是好人,俺從來就不想當壞人呀!
忽然,黑虎想起什麼來了,猛然站起身。“大姐,我……你快逃走吧!記住我這一刀!罵我一輩子吧……我,我……不配做個……好人了。”
年輕女人從黑虎臉上,再也看不出凶殘的表情,隻有一種孩子般真誠的懺悔了。她相信自己已經能逃出虎口了。於是從褂子上撕下一塊布,把右手緊緊裹上。又說:“兄弟,你放了我,我會感激你一輩子的。你……會成個好人的……我走了。”
黑虎一抬手:“別忙!外麵有崗,我送你出去!”說著抓起地上的柳葉刀,跨出一步,把門悄悄拉開。
女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那是一副誠摯的麵孔,不是在騙她。黑虎也看了她一眼:她有一個多麼寬闊而剛毅的額頭啊!
黑虎送那女人出了村,又往她懷裏塞了十塊大洋,悔罪似的說:“帶回去,養傷!請替我向……你家大哥賠禮。”說罷,轉身就跑回來了。
他踏著深雪折回村子,重新進屋。衣服上雪花簇簇,通身大汗淋漓。黑虎像從一場噩夢中醒過來了。他喘息稍定,低頭看見那女人留下的四截手指,心尖兒又猛烈地悸動起來!——啊,這就是自己的罪孽!他跪倒身子,小心地撿在手裏,唯恐碰疼了它們似的。那手指上的血已經流盡,變得幹癟、蒼白,隻有斷裂處被血跡浸染著,白生生的骨頭茬已經突現出來。黑虎的淚水刷地流出來了。造孽呀!他從貼身的白布褂子上“嚓”地撕下一塊布,一層層將四截彎縮了的斷指卷好,忍不住伸臂長嘯:“老天啊!世上千條路,我為啥單單走了這一條哇!”
窗外,鵝毛樣的雪片無聲地飄落。
九
豫東、皖北一帶,由於洪水淹沒,饑荒十分嚴重。呂子雲和劉軲轆等人,在這一帶沒有多少油水可撈,二百多號人坐吃山空。不久又跑掉了一些人。
黑虎自從放了那女人之後,便把那四截斷指揣進貼胸的口袋裏,以作為對自己靈魂的監戒,並從此萌生了離開土匪隊伍的念頭。但他又覺得呂子雲、劉軲轆待自己不薄,如果偷偷地走了,未免太寡情。心中一直猶豫不決,一天比一天煩躁。
轉眼又到開春時節。莊稼人又開始了一年的勞作。麵黃肌瘦的人們,四腿打晃的耕牛,都在田裏來往忙碌。貧瘠的土地上又透出了一些生氣。土匪隊伍中有些人本是莊稼人,家裏有幾口老小,幾畝薄田,不忍拋棄,又陸續地偷偷走了不少。幹土匪終究不是長法。呂子雲、劉軲轆心中著急,怕再不采取行動,弄些錢財來,就更無法籠絡人心。
這天,黑虎奉命帶上百十號土匪,潛回四省交界的黃河故道去襲擊一個寨子,打些糧錢補充給養。這個寨子離他們駐紮的豫東那個小村,不過六十多裏地。後晌就分散出發,半夜時到指定地點彙集。
黑虎點點人數,都已到齊。於是帶著人馬悄悄摸過去,再有二三裏就到了。當他們行至一片荒崗時,隊伍又停下來。黑虎打算分兩路偷襲。
正在這當口,後哨慌慌張張趕來報告:故道裏發現一隊日本兵和偽軍,正由西往東,離這裏隻有半裏地了!這一突然出現的情況,使土匪們都愣住了。當他們猶疑不定的時候,日本兵和偽軍已越來越近。黑虎忙低聲傳令:“隱蔽好!誰也不準動!”所有的人立刻都趴下了。
黑虎伏在一片荊叢後,睜大了眼睛張望,但見人影幢幢,黑壓壓一片,雜遝的腳步聲都能聽到了。他心裏“怦怦”亂跳。摸不清鬼子們到底要幹什麼?莫非是尾隨自己而來的。可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的行動計劃呢?
黑虎正在猜測,隻見日本兵和偽軍從前邊百十步遠的地方一直往西去了。看來,對方是另有所圖,不是衝他們來的,而且也沒有發現他們,隻顧急急地往前趕路。
如果這時黑虎帶人隱伏不動,也就罷了。但不知什麼緣故,他忽然熱血直往上湧,陡然生出一股仇恨來。他卷卷袖口,往後麵一招手,過來幾個小頭目。
“你們說怎麼辦?”
“聽你的!”
“殺狗日的!”
“中!”
黑虎在瞬間改變了原來的計劃,他決定要打日本人了!隻見他一躍而起,翻身跳上馬背,大吼一聲:“殺狗日的!弟兄們上啊!”催動大馬,頭一個衝了上去。
黑虎在土匪中素有號召力。這些土匪們雖然平日作惡多端,但對日本人屠殺中國人卻很惱火。人就是這麼複雜。眼前又處在明顯的有利地位,這便宜哪兒撿去?百十號土匪看黑虎帶頭衝了上去,也飛躍而起。頓時,呐喊聲,槍聲響成一片。黑虎等人座下的二十多匹大馬衝在前頭,眨眼間闖入敵群。日偽軍太密集了,一時無處躲藏,黑虎等人彈無虛發,刀不落空。他自己右手一把柳葉快刀,左手一把匣槍,往來奔突,槍刀並舉,馬踏敵兵,真是得意極了,快活極了!日偽軍措手不及,鬼哭狼嚎,東奔西竄,一時亂成一窩蜂。
原來,這是一個中隊的日本兵,外加一連偽軍,共二三百人。準備去秘密偷襲共產黨一個抗日辦事處的,不期在這裏遭到伏擊。在最初的一忽兒,他們完全被打蒙了,以為是碰上了共產黨的正規部隊。這一驚非同小可,看來,計劃是暴露了!
日軍中隊長慌忙組織抵擋,且戰且往原路退。黑虎和百十號土匪更加得意忘形,窮追不放。他們中有許多神槍手,日偽軍退了沒有二裏地,就丟下幾十具屍首。
這麼打了一陣,對方漸漸聽出,槍聲十分混雜,有匣槍,有單打一,還有烏銃鳥槍。這才覺出不對味兒!日軍連放三顆照明彈,想看個究竟。這一看,日本人傻了眼。隻見這夥人有的騎馬,有的步行。穿著長短不齊,長袍大褂者有之,破襖爛衫者有之,袒胸凸肚者有之。手裏的家夥更是參差不齊,除了一些雜牌槍外,還有大刀、長矛、三節棍、五股叉、七節鞭,遠處還有幾門大抬杆,正往這邊噴放生鐵犁鏵頭片,火光一閃一閃的,“轟通轟通”亂響。更好笑而且奇怪的是,這夥人後麵,還有幾個人提著一掛掛鞭炮,一邊“乒乓乒乓”地燃放,一邊也呐喊著往這邊追來。——真是一支莫名其妙的隊伍!
日軍中隊長看了一會子,也沒弄清這夥人是怎麼回事。偽軍可看出來了,連忙跑來告訴他:
“太君,這是一群蟊賊!”
“什麼的蟊賊?”
“就是……就是土匪!”
“嗯!……”
日本中隊長氣壞了!這一打不要緊,破壞了他們一次重大的軍事行動,還損失了不少人。他揮刀一聲狂叫。命令部隊停止撤退,立刻分兵包抄上去。
一場莫名其妙的混戰,在黃河灘裏正式展開了!
黑虎這夥人,本是烏合之眾,手裏也沒有硬家夥。打個土寨子綽綽有餘,大抬杆、鞭炮、洋鐵桶都能助威嚇唬。可是和訓練有素的日本人交手就不行了。
一開始,他們突然襲擊,很占優勢,可惜不懂戰法。隻知殺得痛快,沒有見好就收。等日本人明白過來,想撤也來不及了!
雙方混戰了約有一個時辰。槍炮聲,喊殺聲,馬嘶聲震天動地。兩岸村莊的老百姓都聽到了,紛紛跑到村頭,一邊觀看遠處的火光,一邊議論,卻不知古黃河灘裏誰和誰在打仗。
槍聲由密集漸漸變得稀落。黑虎的隊伍除了暗中跑掉十幾個人外,基本上全軍覆沒。他自己右耳和左肩也中了兩槍。那把匣槍打光了子彈,讓他甩到一個日本人頭上去了!他環顧左右,已看不到自己的人,知道完蛋了,不敢再戀戰,便兩腿一夾坐騎,右手揮刀,連連砍翻七八個攔路的日偽軍,突出重圍,趁著夜色一直往東逃跑了。
一個專門放鞭炮助威的老土匪,站在戰場之外。從開始到現在,已放了十幾掛鞭炮。興致勃勃,卻不知戰場情況的變化。他在一個沙崗上,剛剛點上又一掛鞭炮,大喊著:“弟兄們,殺日本鬼喲!……”冷不防,從沙崗低下竄出一個日本兵來。“哇哇呀!”一聲狂叫,挺起刺刀紮在他肚子上。老土匪慘叫一聲倒下去,打個滾翻下沙崗。那串鞭炮像一條火蛇,仍在沙崗上乒乓乒乓地爆響,一簇簇火光往四處迸散。日本人驚得跳開腳,憤憤地朝鞭炮連砍七八刀。可那掛鞭炮硬是蹦跳著,直到響完才算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