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十二

黑虎終於交代了自己的全部罪惡。

在那一瞬間,他感到一陣輕鬆。當土匪十多年,有誰知道自己的痛苦呢?有誰聽過自己的傾訴呢?可這位共產黨的駝背法官卻樂意聽,而且常常遞給他一支煙,倒一杯茶。他很嚴肅,又很和善。

但過了幾天,他又突然後悔了。他發覺自己上了當,上了那個駝背法官的當!黑虎絕望地想:“他是在掏我的口供啊!”完了,這下真的完了!當初沒有幹土匪,歐陽嵐、白振海都能把我當土匪砍頭,現在真的幹了十多年土匪,做了那麼多壞事,還能活得成?活不成了!

黑虎躺在大牢裏,自知罪孽深重,不定哪一天就會被拉出去槍斃。在經曆了最初的慌恐之後,漸漸地他又坦然了。死,對於他來說,早已不是可怕的事。這十幾年原本就是多活的。可黑虎回首往事,覺得這些年來都是在拚殺劫奪,凶險打鬥中生活過來的;人間的溫暖和寧靜,他還不曾享受過一天呢。若此刻讓他死,他又無法抗拒。他不禁對世界充滿了留戀之情。

他更加強烈地懷念起珍珠來。希望能在臨死前見她一麵。這麼多年,他懷著堅定的信念在等她,可她一直沒有音信。他多少次失望,焦慮,憂心如焚。隻要有片刻的安靜,珍珠的身影就會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他常常忘情地一躍而起撲過去,結果發現那隻是幻影。他曾悄悄潛回柳鎮南邊的故道裏,打扮成過路人的模樣,向柳鎮放羊的小孩子打聽珍珠的消息。然而,一次次都失望了。而每一次失望,都使他的思念更加強烈。

有時,他想到他們的孩子。那孩子是什麼模樣呢?一定像珍珠。兩隻大眼,桃子一樣的臉形——唔,不對,應當更像自己,因為兒子應當像爹。黑黑的臉,黑色的眼珠,鼻子也翹起一點。誰知道呢?也許既不完全像珍珠,也不完全像自己。在他臉上,應當既有珍珠的模樣,也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這樣的麵孔該是什麼樣子呢?黑虎想象不出來了。但他一年年地計算著,這孩子如果活著,該是幾歲了:三歲、七歲、八歲、十歲,一點兒也不會記錯。那麼,現在應當是幾歲了呢?是十一歲了。不錯,是十一歲……

黑虎昏昏沉沉睡在牢房裏,腦子一點也不閑著,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珍珠和孩子。然而當他清醒的時候,麵前什麼親人的影子也沒有。一切都是幻覺。他知道,這次不比上次,可以死裏逃生。死是不可避免了。他感到悲哀,自己才隻有三十多歲,連個家也還沒有正式成過啊!卻已然走完了人生的路。唉,天地悠悠,人生如夢,太短促了!

黑虎的案子仍在調查中。公安局長高公儉好多天沒有再來了。黑虎已經知道他的姓名和身份了。他並不怎麼恨他,換誰都一樣,反正自己免不了一死。他又想見見他,問一問自己的案子。唉,問個啥呢?還不是明擺著的?死,隻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了。黑虎平靜地等待著。

一連許多日子,什麼事也沒有。每天都是吃飯、睡覺、放風,循環往複,單調乏味得很。這幾天老下連陰雨。此刻窗外細雨如絲。牢房門口的那棵楝子樹,在淒風苦雨中呻吟,搖晃,不時掉下幾片葉子。黑虎凝神注目,倍加傷感。

他的思緒忽然飄回柳鎮。在這樣的天氣裏,莊稼人照例是很閑適的。幾個要好的朋友到馬家酒館裏,打一壺酒,買一盤茴香豆,一邊慢慢地喝,一邊閑聊。談談天氣、雨水、收成,或者柳鎮的新聞。如果不去酒館,就陪著老婆在家做些雜事。比如,把一縷潔白的檾掛在門鼻上,一根一根地抽下來,搭在擰車上,一隻手“吱嘎吱嘎”地搖,另一隻手把抽出的檾絲捋順著向後滑。幾圈下來,披散的檾絲擰成了繩子,繞在擰車上。然後又抽出一根檾搭上,再擰,“吱嘎吱嘎”……擰得多了,就從擰車上取下來,盤好備用,等冬天用來織苫織箔。女人們在旁邊做針線,身旁放著用蔭柳條編的針線筐,筐裏是些針線、剪刀、碎布片之類。夫妻們一邊各自幹著手裏的活,一邊偶爾漫不經心地說點什麼。但那心裏是滿足的,甜蜜的。孩子們圍在旁邊嬉鬧著或悄悄跑到雨地裏淋一會兒雨,大人們往往並不認真管束。老婆、孩子、家庭、擰車、針線筐,草房和柴門小院,這樣的生活,這樣的氣氛真叫人陶醉和神往。盡管日子是艱難的……

黑虎在牢房裏眯起眼,想象和描摹著一幅幅令人神往的農家生活圖景,再想到自己身陷囹圄,行將赴死,不覺淚濕前襟了。他每每一想象起失去多年的人間生活,總不免想到死;愈是想到死,又愈是向往那安樂的農家生活。他驀然又追悔起來,如果當初不幹土匪,不是也應該有個家庭了嗎?不是也能領著老婆孩子安安穩穩過日子嗎?

可是,當初自己並不想幹啊!那麼,自己又怎麼一步步走進這個死胡同裏的呢?他理不出個頭緒來,不知道第一步是從哪裏錯起的。是的,第一步!

於是他又從頭至尾地回想,一遍又一遍。忽然他發覺自己是很冤枉的。我何曾有一次真心實意想幹土匪?我是被逼上梁山的呀!我殺了仇人歐陽嵐,是因為他害過我,他殺了我母親;我殺過幾個大財主,可那些人哪一個沒有民憤?我搶過東西,可搶的大都是些不義之財啊!後來……後來,我也搶過無辜的人家,可是,我要活著,僅僅是為了要活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