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一九五四年冬天到了,莊稼人心裏卻是暖融融的。
土改以後,僅僅經過幾年的勞作,家家戶戶就都不因為吃穿發愁了。好一些的人家,已經翻蓋了新屋,添置了犁杖農具,有的還買了大牛、大車。
一入臘月,迎接年節的氣氛就很濃了。
柳鎮的丁字街上,孩子們驚呼著往半天空甩炮仗。火光一閃,“當——!”炸開一簇簇花紙片,從半空搖搖擺擺,蝴蝶似的飄落下來。石板路上,已經鋪了薄薄的一層紙屑,過了初十,性急的人家便開始磨麵、蒸饃、炸丸子。整個柳鎮,彌漫著淡淡的火藥味和油香味,洋溢著節日的氣氛。老年人沒事做,便在家裏守著一盆炭火,絮絮叨叨,說些陳穀子爛芝麻。可是年輕人不愛聽這些。
姑娘和小夥子們,都相邀著到丁字街上看熱鬧去了。三五成群,勾腰搭肩,說說笑笑。小夥子們不時點起一個炮仗,往姑娘們腳底下扔。一聲爆響,驚起一串腳步聲。姑娘們大聲尖叫著,捂起耳朵四散奔逃。然後又聚攏來,一齊朝那小夥子吐唾沫,掄拳頭。小夥子誇張地大叫著討饒,姑娘們才嘁嘁喳喳笑著放開手。
這時節,丁字街上的生意特別興隆。過了臘月初十,柳鎮就天天成集了。三二十裏內的莊稼人,都趕到這裏來操辦年貨。在街上賣東西的,不全是生意人,也有許多農民。他們帶著各自的農副產品,來這裏出手。因此,各色貨物非常齊全。
東西街賣鍋碗瓢勺、笊籬、筷子等家用炊具的,就有十幾份子。賣豇豆、花生、幹棗的也特別多,一份挨著一份。農民們把各種幹貨,用布口袋盛著,敞著口,高高矮矮地豎立在街道兩旁。互相競爭著,都想顯示出自己的貨色最鮮亮。買主可以隨便挑選,品嚐,或者把手插進去,從底下抓起一把來看看成色。如果不中意,盡可以走開,賣主不會見怪。但也有個別性拗的,看那人轉身走了,便衝他背後一瞪白眼:“哼,也是個不識貨的。”說著抓起一把花生或幹棗,又猛地往口袋裏一丟,“這貨,哪兒找去!”很有受辱後的憤慨之感。近旁的賣主也有隨聲附和一句的:“怕是挑花眼嘍!”
丁字街口附近,全是賣調味品的,約有七八個攤子。桂皮、良薑、花椒、胡椒、八角大料等,分盛在一個個很小的口袋裏,排在一起。有人要買整料,貨主便抽出一張紙,挨個從小口袋裏抓出一些來,包在一起。如果買家圖省事,要磨好的細料,那也很方便。這些攤子上,通常都備有一盤小巧的石磨,單有一個人在那裏用手拐磨。他們一邊磨一邊唱:“磨的磨來——包的包,今年就來這一遭;童叟無欺老規矩,貨真價實味道好;錯過今兒沒明兒,莫要後悔沒買到……”嗓音清亮,唱得輕鬆、幽默。另一個夥計一邊笑容滿麵地收錢、交貨;一邊不時大聲吆喝:“八大味全材料,貨不真罵我一年!——拿好啦大娘——噢,來啦大嫂——!”
最熱鬧最擁擠的地方,要數北街。這裏賣炮仗的一拉溜就有七八十份。他們來自蘇北、河南、安徽、山東等省鄰近的一些縣。在當地大多是有名氣的,才敢來這兒比著賣。那些二三流的炮仗隻能溜鄉串村,根本不敢到這裏來。擺在這裏的炮仗五顏六色,全是上品。捏一捏,都像小鐵棍一樣,可見卷得緊實。但檢驗好壞的主要標準還是看響不響。
為了搶生意,賣主們互相競爭得很激烈。有的攤子,一個人按住筐子賣;另一個夥計就站在一條凳子上,用細竹竿挑起炮仗來放。一般的一盤炮有三十頭、五十頭、一百頭不等;大的還有二百頭、五百頭之多。取開來就是一長掛,點著往半空一舉,立刻一陣急響:“噠——!”根本分不出點兒來,像放機關槍一樣。響聲一停,放炮的便揮舞竹竿,聲嘶力竭地叫起來:“東莊上,西莊上,都來聽俺的炮仗響!賣一盤,放一盤,隻圖喝彩不賺錢!撐腰架勢的爺們兒,識音懂貨的孩兒們,都來買哇——!”於是,在下麵仰首聽響的人們,齊聲喊一個“好!”“嘩——”擁了過來。
旁邊另一個賣炮仗的一看顧客被爭走,頓時來了火。紅著臉把兩盤炮仗接到一塊,高高地舉著燃放起來。從地麵一直響到半空,又是一陣急風暴雨般的響聲:“噠!——”響聲一停,賣炮仗的人也大叫起來:“買一盤,送一盤,熱熱鬧鬧過好年!——快來呀!”這比前者更實惠。於是,人群又像塌了方似的,大喊大叫著擁到這邊來爭買,捏著錢的手高高揚起,手臂如林。果然是買一盤送一盤!
一條北街,炮仗不分點兒地響;人們不住聲地喝彩,擁擁擠擠,活似翻江倒海。在這裏湊熱鬧的,多是年輕人。他們有的並不急於買貨,故意這邊擁擁,那邊擠擠,到處喝彩,讓賣炮仗的時而被冷落,時而被激動。有些賣炮仗的一時被激得性起便不惜血本,賠錢也賣。一盤接一盤地放。這種時候,臉麵、名譽比什麼都重要。黃河故道兩岸的人,最講究的就是這個。
十五
炮仗市南邊,緊挨著的是趙家鐵匠爐。現在,掌爐的是趙大龍了。
趙大龍一九三七年帶著家小離開柳鎮,到山西一呆十幾年。走後兩個月曾回來一次尋找父親。打聽到趙鬆坡為救黑虎死在城西關,遺體已由剃頭的吳師傅和鞋匠李拐子運回來埋了。棺材等一應費用,都是吳師傅出的。大龍到父親墳上大哭一場,謝過吳師傅、李拐子。當時因歐陽嵐仍在柳鎮逞威,不便多留;再者,他也掛念妻子和兩個孩子,便偷偷離開了。解放後才攜家回到柳鎮。不久,又在北街老地方安上了鐵匠爐。
趙大龍離開柳鎮時,兒子大錘隻有兩歲,現在已長成十八歲的後生。個頭酷似當年的大龍,濃眉大眼,虎背熊腰。掄起大錘來,像玩花拉棒槌。大龍回來時又帶回來一個二兒子,叫二錘,現在也已十六歲。二錘的長相和大龍毫不相像。個頭倒是不矮,和大錘站在一起,幾乎不相上下,隻是要細挑一些。二錘麵孔黝黑,兩隻眼虎愣愣地很有神,顯得英氣勃勃,那桃形麵孔和挺直的鼻梁,又透著些女孩子的秀氣。他們剛回來時柳鎮人私下議論說,這孩子不像大龍家的人,說不定是黑虎和珍珠的孩子呢!趙家父子不就是那一夜跑掉的嗎?但大龍夫妻倆多次給人說過,二錘是到山西那年生的。劉爾寬也有意無意地證實,當年珍珠的孩子被歐陽嵐奪過來摔死了,是由他親自抱著丟到黃河灘裏的。人們猜測了一些時日,也就不再深究,誰管這些閑事幹什麼呢?